味里娇娘

　　邢老大与元恪，一个是船帮的龙头，另一个却是现如今的掌舵，当他二人在这码头上相对而立，场面绝对足够引人注目。

　　更别提还有元娇娇在旁，用她那清脆的大嗓门高声叫嚷，只一句话，便令得渡口几乎所有的眼睛，都向船边看过来，甚至就连已上了船的那几人，也扒住船帮，探头探脑地往下张望。

　　白小晚把手绕到后头，轻轻扯了扯元娇娇的衣襟，只觉得无比难堪。

　　现在是什么情形？

　　十几个水上汉子，为了船帮的利益和尊严，即将去往那暗礁丛生的冬江口，凶吉未卜，前路不明，这种时候，他们居然在为了该让哪个女子同去而争执不休？

　　太愚蠢，也实在太过荒唐。

　　她不懂甚么大道理，也暂时还未弄清自己在面对元恪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她只知道一件事——此时此刻，无论是董玉烟，还是其他任何一个女子要上船，她都根本一点也不在意，最重要的是，这船上的所有人，都能够平安归来。

　　可她万万没料到，元娇娇居然把她也拉进这莫名其妙的浑水里。

　　幸亏，还有明理人在场。

　　元富贵老实不客气地狠瞪元娇娇一眼，粗声粗气骂：“糊涂东西，瞎折腾甚么？你当此番，你哥他们是去玩不成？！你小晚姐才多大年纪，倘或遇上危险，将来九泉之下，叫我以何面目见你白叔叔？”

　　“大伯说得没错。”

　　董玉烟在旁笑吟吟地接话，声音轻飘飘的，目光在白小晚脸上打了个转：“我瞧白姑娘身形着实单薄，也不知能不能经得住风浪。这一去，光是路上来回，就得花上大半个月……这行船啊，一两日或许觉得新奇有趣，日子长了你才晓得，真真儿是个苦差事呢！我是受惯了的，白姑娘……就不要遭这份罪了吧？”

　　那邢老大也偏过头来，眼神利得如刀刃，将白小晚从头看到脚，回身问元恪：“这便是镇上人口中，你从野渡口捡回来的那姑娘？说是很会做吃食，有十四了吗？”

　　元恪不答他的话，抬头望望天色，唇角微动：“不早了，我也该快些上船。我们兄弟素日不讲究吃穿，很不需要旁人打点起居，阿烟还是留在镇上妥当些，心意我领了。”

　　话都说到这地步，料想那邢老大，当是不该再坚持，可谁都没估到，他竟往前又踏了一步。

　　“带上阿烟吧。”

　　语气里隐隐藏了一丝不悦，面孔变得冷硬：“没人照应，我不放心。”

　　元恪唇边那一抹原就极淡的笑容，随之彻底消失殆尽，稍稍眯眼，与面前的中年男人对视。

　　半晌，他低语道：“邢老大体恤至此，那么我也就不推脱了。”

　　说着陡然回身：“白小晚上船。”

　　“啊？”

　　白小晚冷不防被点到名，不由得微怔：“你叫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仿佛看见元恪对她微笑了一下：“我不挑，谁照顾都是一样，倘若你不害怕，跟我走。”

　　似是在与她商量，但那语气，却分明容不得她拒绝。

　　“可是……”

　　白小晚一时间回不过神，伸手无意识地挠挠脸颊，然后她就发现，元恪脸上的笑容，居然更大了两分。

　　他对她笑……太吓人了……

　　“可是我什么都没准备。”

　　事情来得太突然，她有点乱了方寸，转头看看元富贵，竟见他一脸喜色，至于元娇娇，则更是一蹦三丈高，起劲儿地喊：“这有什么，我回去替你收拾呀！哥，你给我我一炷香……不，半炷香的时间就行，我马上把小晚姐的衣服取两件送来！”

　　说着还使劲把白小晚往船边推，一叠声道：“你快上去，快上去！”

　　然后扭头跑了个没影儿。

　　白小晚晕晕乎乎，被元富贵拽住唠唠叨叨地千叮万嘱，眼梢里带到那邢老大好似脸色铁青，董玉烟也是满面不可置信，却压根儿没工夫多想。那厢，元恪已一个大步上了船，向她伸出一只手：“过来。”

　　她犹犹豫豫地，把自己的手送了过去。

　　男人的手那么大，掌心温暖而厚实，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攥得严严实实，一把带上船去。

　　可她却分明发现，在触到她手心的一刹那，元恪的眉毛，仿佛很轻微地拧了拧。

　　“爹你先回，催着娇娇快些。”

　　元恪站在船头，扬声对元富贵吩咐了一句，俯身接过宋锦不情不愿递上来的竹篓，无视他哀怨的眼神，挺直腰板，冲邢老大的方向一抱拳，然后便径自领着白小晚，弯腰进了船舱。

　　就是这一刻，白小晚听见他在耳边低声道：“这次，算我欠你个人情。”

　　临近巳时，大货船起航，离了石桥渡，顺风顺水，向着冬江口而去。

　　李言龙等人对白小晚向来热情又亲切，见她上了船，立刻围拢来与她说笑，满口称这趟路上便再不用为吃饭的事发愁了，一开始，白小晚还有点迷迷瞪瞪的，然而很快，被他们在身侧七嘴八舌地一闹腾，也就渐渐放松下来。

　　说实话，巫老七其人，被元娇娇和宋锦等人描述得太可怕，此番要往他的地盘去，她难免有些惊惧。可是与此同时她又觉得，能够与这群汉子们一起去，心中反而更加踏实。

　　连同元恪在内，十五个汉子分成了三组，每四个时辰换一次班，掌船并安顿一应事宜，丝毫不乱。没轮到自己的时候，他们便在船上插科打诨互相挤兑，你推我一掌，我搡你一下，闹腾得不亦乐乎。

　　在见过这群人救治伤者时的一丝不乱之后，眼下的井然有序，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白小晚心中安定，看着他们笑闹一阵，便将那只竹篓搬进灶房，一样样取出里面的路菜，归置整齐，接着便开始准备做饭。

　　不管元恪是因为什么原因让她跟随，她既来了，就当然该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中午时，因为刚上船杂事太多，大伙儿只随便吃了点子干粮果腹，晚上这顿，可就绝对不能敷衍了。

　　白小晚在灶房里转了一圈，刚瞧了瞧船上都有些什么食材，正准备动手，李言龙领着几个汉子，笑嘻嘻把头探了进来。

　　“小晚姑娘，还是老规矩，我们来给你打下手呐！”

　　他笑呵呵地道：“你可别怨我们麻烦，再怎么说，今儿可是大年初一，合该吃点好的，你说对不？管他巫老七是个什么鬼东西，反正眼下，我就认得那个‘吃’字——喏，早间我们抬了好些肉菜时蔬上船哩，你尽管用！”

　　“嗯，我也这么想，这一路上，别的不敢保证，却至少得让你们吃好喝好。”

　　白小晚笑得眉眼弯弯：“你们的口味我心下有数，只是这十几个人的饭，着实不好做，我正发愁呢，几位大哥愿意帮忙，我可不跟你们客气的。”

　　“不客气不客气，你只管说要我们做啥！”

　　李言龙乐呵呵挤进来，顺手就将她面前盛着活鱼的大水盆接了去：“三哥吩咐了，小晚姑娘你在船上，倘或有需要递递拿拿，我们就多帮着些，他的话，我们哪敢不听？”

　　白小晚垂下眼皮，应了声“哦”，唇角偷偷地往上翘了翘。

　　……

　　这晚，船上的饭食自是丰盛。

　　鸡片与火腿同炸，鸡肉里掺了火腿香，火腿里也混入鸡肉的嫩气，金黄焦香。因离冬江口还远，元恪并未拦着众人吃酒，这便是最好的一道下酒菜；

　　碧青青的小油菜，单把最嫩的菜心摘出来，很有点奢侈地用鸡汤文火慢煨，等菜心吸饱了鸡汁，再用猛火炒过，浓鲜之中带一点清香，十分爽口爽心；

　　活跳跳的鲤鱼一尾，剖洗干净了裹上网油，先炸，然后再撒上一大捧同样过了油的蒜子，用水和一料酱烧得皮烂骨酥，连刺也能吞下去，入口即化，然那香气，却在齿缝间久久流连，直让人夜里睡下，仍旧忍不住回味；

　　当然，还少不了冬日里特有的芥辣白菜。

　　白菜是在二年的陈芥辣里腌制过的，上桌前又拌入了豆酱油和老醋，吃起来极下饭，夹一筷子入了口，登时呛得人眼泪鼻涕横流，口中却连呼过瘾，真正吃了第一口，还想第二口。

　　跑船的汉子，从不讲究甚么“男女不同席”，大大咧咧地在甲板上支起桌，等白小晚也入了座，立刻就推杯换盏吆吆喝喝起来。

　　白小晚之前很少与元恪同桌吃饭，这会子捧着碗，便忍不住抬眼去瞧他，一望之下，立时蹙起眉。

　　其余人都吃得十分热闹，还时不时地向白小晚送大拇指，夸她手艺真是没话说。唯独他，由头到尾都不怎么伸筷子，瞧瞧这个碗，又看看那个盘子，仿佛打不定主意该吃哪一样，最终不过搛几根小油菜，又饮了两口酒，便自顾自离席，进了船舱。

　　对于自己的厨艺，白小晚向来很有信心，嘴刁的人，她也不是没见过，可是似元恪这般，嫌弃得饭都不肯吃了，她还真是头一回遇上。

　　这令得她心中委实不服，搁下筷子转身问李言龙：“李大哥，我瞧阿恪哥没吃多少，是不是不合他口味？要么你同我说说，他喜欢吃什么，明日我也好……”

　　“嗐，小晚姑娘你莫理他！”

　　李言龙闻言，哈地笑出声，挥挥手：“三哥那人，吃饭惯来老大难，自小便是如此，臭毛病怕是改不了啦！”

　　一边说，一边就捏着筷子在桌上指指点点：“喏，这炒杂拌里搁了葱，是他生平最恨，不管什么吃食，但凡沾上一点葱味，他便决计不肯碰；烧鲤鱼里加了酱料，味道过浓，他也不喜欢；豆腐汤太过清汤寡水了，不好吃，可是那炸火腿鸡片又太油……哎呀呀，就连那橘羹，他也嫌太甜！哪怕是赫赫有名的大酒楼神厨，他也能对人家一通挑肥拣瘦，我们早就习惯了！”

　　白小晚听得目瞪口呆。

　　元恪，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呐？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竟还能生得那样高大健壮，真是……难为他了。

　　想了想，她便站起身，含笑道一句“你们先吃着”，转身去了灶房，片刻，端着个托盘叩响元恪的舱房门。

　　“何事？”

　　屋中传来男人低沉厚重的嗓音，白小晚推开门进去，就见元恪倚坐在躺椅里，手头卷握一本书，正抬眼向她望过来。

　　油灯明晃晃，一切同他们头回见面时几乎完全相同，唯一的差别是，现下他脸上没胡子，干干净净的，没那么像熊。

　　白小晚忍不住要笑，垂眼抿住唇角，把托盘往桌上一放。

　　“是你自己要带我上船的，那么这段日子，灶房里，就由我说了算。”

　　她迎着元恪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在家时，有元伯伯管着你，现下他不在，就唯有我来多事一回了。我不理你是挑嘴也好，觉得我手艺不济也罢，这饭你都不能不吃。”

　　一头说，一头把托盘往他那边推了推。

　　元恪偏过脸，稍稍往几个碗里瞟两眼，嘴角便略微一勾。

　　切成碎末的葱花，全都被细细地挑了出去，别的菜仿佛也重新回了一道锅，看上去不似先前那般清淡或油腻。

　　“船上人多，不能只顾你一个人，你暂且将就些吧。”

　　见他不动，白小晚于是又补了一句。到底有点紧张，两只手在身前交握，指头缠着指头，太过用力，指尖微微发白。

　　元恪忽然就想起一件事来。

　　“你过来。”他冲白小晚抬了抬下巴，“站到我跟前来。”

　　白小晚依言走过去：“怎么了？”

　　“手伸出来。”

　　“什么？”

　　元恪是难得的好耐性，扫她一眼，语气平稳清淡：“我说，把手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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