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三人赶到悦来客栈，却遥遥看见门前有两队人马正在对峙。陈太医一眼便认出这两路人的身份，心中暗叫糟糕，拉着童子和珠儿，转身便要离开。
　　“陈太医，我弟弟还在客栈里，”珠儿不明就里，急急停住脚步，轻声问，“您怎么往回走了？”
　　童子也不开心地叫嚷起来，“师傅，你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咱们辛辛苦苦地冒雨过来，病人还没见着呢！”

　　陈太医说他徒弟是破锣嗓子，还真没有说错，他这一叫嚷，倒是将两队人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老头心中恼怒，可是事情到了这般境地，他也只好让珠儿和童子留在原地，自己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陈老头，我命人去找你，你为何不见？”其中一批人的首领正是赵戟，他容貌俊美，眉目间依旧盛气凌人，这句话问得倒也算平和，只是隐隐有些倦意。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几个月来四处奔波，又酗酒无度，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小老头早就说过了，殿下只要戒酒，保管立刻生龙活虎，可是再继续喝上半年……”陈太医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到底记得眼前这人是位真正的凤子龙孙，不敢随便口无遮拦地说下去。

　　赵戟默不作声，陈太医见他如此冥顽不灵，也无计可施，气呼呼地行了个礼，“殿下听不进劝，小老头这就告辞，不碍您的事了！”
　　从始至终，老头都不往对面看上一眼，虽然他的厌恶之情言溢于表，但那个让他躲若蛇蝎的人却走出轿子，语气温和地问候道，“恩公，好久不见，您老别来无恙？”

　　陈太医还未说话，赵戟却先冷笑了一声，年轻人眉眼间原本倦态很重，然而见到轿中人后，那点倦意便突然锋锐起来，冷硬如刀刃。

　　“驸马大人，别乱喊，小老头承受不起，”老头翻了个白眼，轿中走出的青年一身深紫色的官服，腰束佩授，头戴梁冠，与披头散发的晋王相比，当真称得上衣冠齐楚了，然而看在陈太医眼中，这人却与豺狼无异，他嫌恶地说，“你真正的恩人都被你害惨了，我可不想当下一个。”

　　那人涵养颇好，被陈太医当着一群属下的面冷嘲热讽，依旧面色如常，并不动怒，“恩公，在下前来，是有要事觐见晋王殿下，”他轻声解释道，“倘若您不愿见我，办完正事后，我马上离开。”

　　陈太医只觉得心中愤懑，可眼前这人避重就轻，面子上的礼数做得周全，无论他说什么，都像打到一包软绵绵的棉花上面，无从发泄。

　　“殿下，”那人见陈太医闭口不言，转身向赵戟郑重地行了一个礼，“近日城中暴雨连连，滞留百姓无处可居，烦请您收回封城的命令，让他们早日返家。”

　　赵戟坐在马上，暴雨将他的脸冲刷得惨白，而眼睛亮的慑人，幽幽如两簇鬼火。
　　“我记得，叶大人刚刚被封为御史大夫，位高权重，可这城门的事，似乎不归你管？”

　　新上任的御史大夫叶阐，端端正正地立在雨中，他拒绝了侍从为自己打起的伞，淡淡地说，“因为没人敢管，所以在下管了。”

　　“叶大人心忧百姓，日后也该多管管我那个皇姐，”赵戟这次意外地好说话，他似乎是心不在焉，嘲讽了几句后，便同意撤回守在城门口的塞北军，顺便还不忘透露出赵令月的行踪，“她今夜在见花街，可真是举办了一场盛宴啊！”

　　“公主若行为不当，自有王法约束，殿下请放心。”叶阐神色不变，他先行谢过晋王，又向陈太医道了一声别，这才坐回轿中，沉声道，“去见花街。”

　　目送着御史台一行人渐行渐远，陈太医也想借机告辞，可一脸高深莫测的晋王殿下却叫住他，阴沉沉地问，“陈老头，你医馆里从前只有个童子，什么时候又多出个女人来？”
　　年轻人口中问着话，目光却一直遥遥追随着远处伞下的女子，方才叶阐在这里，他苦苦佯装了半天镇定，以他的心性，实属难得。

　　“殿下，”陈太医自知隐瞒不过，突然跪到地上，低声道，“请恕老头直言，经此变故，萧小姐既然不愿相认，就由她去吧。”
　　远处的珠儿两人看见陈太医突然下跪，都吃了一惊，慌忙赶过来。童子护师心切，把伞一扔，抱住陈太医便用他那破锣嗓子叫嚷开了，“师傅，你是不是说话又得罪人了，你老是说晋王殿下是个疯子，他该不会杀了你吧！”
　　老头怒从中来，一把将自己这个口无遮拦的徒弟推开，“别叫了，再瞎说一会儿，你师傅的命就真让你害没了！”

　　而赵戟此刻根本没有心思听这对师徒的对话，对他而言，所有的声音，所有的人和物，在这一刻都是虚无缥缈的，只有眼前这个持伞的女子，她是真切的。
　　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身影……像是烧红的铁烙烫在他心口的疤，时不时还渗出血来，他记得那么清楚，区区一顶帏帽，又能遮挡住什么？

　　珠儿持着伞，怯怯地站在那里，她见那个年轻人下了马，一步步朝自己走近，更是吓得手足无措，突然间似是想起了什么，慌忙扔下伞，笨手笨脚地行了一个礼。

　　但她还未真正跪到地上时，便已经被年轻人扶住了。他的手如铁箍般滚烫有力，让她浑身忍不住颤栗起来。
　　年轻的晋王突然扬眉笑了起来，他终日阴郁暴躁，这一刻眉目间却是难得的明朗，隐隐还透出几分稚气来。
　　“真好，是你……”

　　珠儿刚想退后，她本能地对眼前这个骄阳般灼热的男人感到畏惧。而年轻人扔下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居然就这样倒在了她的怀里。
　　几名随从慌忙上前扶起他，珠儿瘫倒在雨地中，赫然发现自己的衣裳上已是殷红一片。

　　昨天还是一年一遇的见花盛宴，而清晨黎明时分的见花街空荡荡的，意外的萧条冷清。唯有各家青楼悬挂在门前的灯笼还在不知疲惫地亮着，像是雨水中绽放的红花。

　　“晋王今天倒像是转了性子，大人一去说，立刻便同意了。”办成了这样一桩大事，御史台的人们面上有光，不禁在轿外纷纷议论起来。
　　“这也是看了咱们大人的面子，不管怎么说，安乐公主一进门，他们马上就成一家人了。”
　　“说起安乐公主，我听说啊……”

　　叶阐坐在轿中，他这个人就像是用工笔端端正正写成的小楷，任何时候都沉稳镇定，方寸不乱，即使轿外属下们的猜测与真相南辕北辙，他也无意纠正，随这些人议论去了。

　　他的恩公陈三刀平日里眼高于顶，哪怕求诊的人是王公贵族，也得屈尊迂贵地到那个破破烂烂的小医馆去。如今陈三刀却一改常性，在大雨天背着个药箱亲自出诊，说明求诊的，一定是个很特殊的人……
　　特殊到，连出了名难惹的晋王殿下，都心慌意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居然能这般和颜悦色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
　　要知道，晋王殿下最恨的人中，如果他排第二，那么恐怕就找不出第一来了。

　　叶阐伸出手，他的手修长白净，这是一双书生的手，应该上扶社稷，下济黎民。但是这双现在可以扭转乾坤的手，也曾经砍柴磨出了血泡，甚至去捡过别人的剩饭吃。

　　为了几口吃的，他还差点被一群乞丐活活打死，如果不是恰好遇到去上香的萧家大小姐，或许他早就成了路边的一堆枯骨。

　　他读圣贤书，书上说，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可是他没有。

　　轿外的下属们还在议论不休，纷纷猜测今日晋王殿下失常的原因。再不会有人比他心中更清楚，赵戟是为了什么。
　　那个差点成了他妻子的女人站在雨中，静静地持着一把伞，仿佛是深渊中的冤魂重返人间。
　　素来冷静自持的他，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那女子远远地看着他，帏帽遮住了她的容貌和神情，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平静如水，好像他只是一个陌生的路人。

　　“罢了，赵戟不会亏待她的。”
　　叶阐临走前，深深地望了女子一眼，他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他不能雪中送炭，也没有落井下石。或许被晋王殿下带回府中，是这个女子最好的归宿。

　　从此以后，她将成为王府中一个没有姓名的女人，悄无声息地苍老零落。这样的结局，说不上多么圆满，但作为罪臣之后，她已经比其他人幸运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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