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更漏一点一点地滴着，香炉里的香片悄无声息地烧着，往日酒气冲天的内殿中新增了几个香炉，温热潮湿的空气里混着安神的熏香，只叫人慵懒贪睡。

　　一名塞北军将领用银盘托着药进来，晋王常年驻扎塞北，府中又没个女眷，时间一久，晋王府竟成了个空架子，这次回到天都后，只能让军中那些大老爷们干起伺候人的差事，往日里陪殿下一起喝个酒，倒也没什么，如今换成熬药熏香这些细活，却叫他们束手无策起来。

　　好在殿中一位女子及时将银盘接了过来，低声对这名将领说，“张将军，买婢女的事，我已经吩咐菀儿去办了。您若放心得过，从今个儿起，熬药的活，就交给我吧。”
　　张将军大喜过望，只是还有些顾虑，“苏小姐，您是千金之躯，哪里能干这种粗活？”
　　“殿下对嬛嬛有救命之恩，”女子垂下眸，脸上浮现了一丝羞怯，“能够服侍他，是我的福分。”

　　这晋王府，也该有个女主人了，张将军望着女子托盘离去的背影，不禁这样想，可惜苏小姐受了萧家牵连，不然以她的身份，给殿下做个偏妃，还是勉强可以的。

　　苏嬛嬛走到床前，清冷如雪的嗓音像是被暖香熏出了一汪柔顺的水意，她俯下身，极尽温柔地说，“殿下，该用药了。”
　　殿内被香炉熏得温香满殿，病床上的人颈间有细密的汗，他就这般静静靠在床头，听见更漏声滴滴答答，过了许久，才语气不善地开了口，“珠儿呢？”

　　“随珠姐姐还在照顾那个昏迷不醒的少年，她说了，如果弟弟不醒过来，她哪里都不去……”
　　苏嬛嬛心中有些失落，但面上却不露端倪，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我怎么不知道，萧府中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一个少爷？”赵戟脸色阴郁，他这几日难得没有酗酒，脾气却越发喜怒无常，早上刚刚把药碗摔了，原本以为那人会像小时候一样，慌忙过来哄他，没想到来的竟是一脸不情愿的徐太医，大笔一划，又给他添了几味药材。

　　苏嬛嬛也不明就里，结结巴巴地答不上来，她心中埋怨表姐，如今她们两人到了晋王府，正是应该齐心协力的时候，这样才能笼络住晋王，求得安身之处。没想到表姐却全然不理会她的一片苦心，哭着闹着不要和什么弟弟分开，反而让殿下发了几次脾气。

　　“那人不会和珠儿有别的关系吧？”年轻的晋王在床上硬熬了两天，终于还是抗不过心中的思念，他随便找了个借口，赤脚跳下床，披着一袭单衣就要往外跑，“不行，我信不过你们，我得亲自去看看。”
　　苏嬛嬛急忙抱起一身锦袍，跟在他后面，“殿下，陈太医说过了，您不能受寒，快把外衣穿上！”

　　赵戟没有理会身后的女子，外面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他顺着曲折的连廊，一路快步向撷月楼走去。
　　年轻的殿下心中有小小的委屈，他想我为了寻你，不眠不休地赶回来，还和宫里那瘸子直接撕破了脸，可在委屈之后，也有更大的惶恐，他没有来得及回来救萧家，珠儿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在心中暗暗怨恨他？

　　晋王是先帝的十四子，也是最受宠爱的儿子，所以受封的诸王之中，就数修建晋王府时花费的银子最多，耗时最长。可惜赵戟不善经营，当年一怒之下跑去了塞北苦寒之地，如今回到天都城，他那富丽堂皇的王府早就荒草凄凄，连从山上引来的泉眼也干涸了。花园中养的麋鹿倒是吃得毛色发亮，将那些珍稀的花草啃完不说，还一个个成了野物，全然没有祖先们的温顺驯服，反而见人就边追边咬。

　　即便如此，撷月楼依旧清幽雅致，一尘不染，晋王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属下将这里打扫干净。
　　他自幼就是这样，明明疯得像个小野人，可到了那个女子面前，却忍不住先把手和脸洗净了，哪怕是违背了自己的本性，也想要不顾一切地讨她开心。

　　苏嬛嬛跟随在赵戟身后，上了撷月楼，她望着楼中屋檐上的青铜铃铛，心中忍不住一酸，原来这铃铛与萧随珠昔日闺房中的铃铛一模一样，苏嬛嬛看在眼里，不免触景伤情。

　　而楼中的女子却无暇去留意四周精心的布置，计然的病来势汹汹，一直昏迷不醒。虽然陈太医开了药，也安慰说没有性命之忧，但珠儿依旧放心不下，日夜守在床前，她原本就身子柔弱，几天下来，容颜憔悴不少，连眼窝都深深地陷了下来，好在她终日戴着面纱，也无人觉察。

　　床上的人裹在温暖的丝绒被里，昏昏沉沉，仿佛是在做一个迢长的梦，梦里兴许有欢喜的事情，修长的眉稍稍舒展开，竟是染上了笑意。
　　她的手抚着他的额，心里有了宽慰，连日不止的高烧终于是退下了，珠儿把头靠在昏沉睡着的计然颈间，喃喃自语，“等你好了，弟弟，咱们就回老家去……”

　　“你们在干什么！”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喝，珠儿惊惧地转过身，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口，脸色铁青，似是恼怒之极。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猛然想起，原来眼前这人就是那天晕倒在自己怀里的晋王殿下。虽然不明白这高高在上的年轻人为何震怒，珠儿还是慌忙起身，小心翼翼地跪下行礼。

　　而这样恭谨的举动，却并没有平息对方的怒火，反而更有火上加油的趋势。年轻人没有去看跪在地上的女子，他只怕再看上一眼，会控制不住自己，当场就活活将她掐死。
　　陈老头说得对，他的确快要疯了。这些年来他时常酗酒，血管中流淌的，好像都是这种滚烫的液体，脾气上来的时候，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想随了自己痛快。当年这女人一句话，逼得他远走塞北，如今她还要来害自己，用她的惶恐与无辜，像是柔韧而冰凉的水草一样，将他拖进绝望的黑水中，慢慢地溺死。

　　“殿下，姐姐她不是有意的……”身后好像有谁在哭着哀求，他充耳不闻，直接拔出墙壁上的刀，什么话也没说，便往床上昏迷的病人砍去。
　　但刀终究还是没有真正砍下去，戴着面纱的女子冲过来，护在自己的弟弟面前，她的身子在不停地发抖，好像很害怕，可始终没有退开。

　　赵戟震怒之后，稍稍清醒了一些，他的脸色越发苍白，比床上躺着的计然，更像是个病人。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
　　他冷冷地笑起来，眼眸深处却没有什么笑意，反而幽幽地浮上水光，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

　　珠儿缓缓地站起身来，“殿下，”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压抑住心中的恐惧，“您要杀要剐，妾身绝无半点怨言，可妾身只有这么一个弟弟……”

　　这名自称计珠儿的女子站在那里，她身形窈窕，一如记忆中的倩影，但言语间情意真切，又不似作伪。

　　苏嬛嬛心中也有了几分疑惑，事到如今，随珠姐姐再没了隐藏身份的必要，为何她还是只认一个平民做弟弟，难道只是声音和身形相似，当真是他们都认错了人。
　　赵戟突然伸出手，强硬地将那女子搂进怀里，顺势就去揭她脸上的面纱，珠儿不敢躲避，只是害怕自己容貌丑陋，吓到了面前的两位贵人，又要连累弟弟。

　　看到她的脸后，刚刚还出言为她求情的小姐立刻尖叫起来，连连退了几步，珠儿心中更是惶恐，她怯怯地抬起头，看见年轻的晋王眼眸幽亮，正在直愣愣地望着自己。

　　“珠儿，你的脸……”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碰触女子脸上的伤口，但马上又缩了回去，计珠儿以为对方是在厌恶自己，慌忙想把面纱带上，但刚才还怒不可遏的年轻人好像一下子就柔软了下来，抓住她的手，然后竟轻轻地吻上了她遍布伤痕的脸颊。

　　珠儿的身子骤然僵硬起来，她能感觉得出，这个吻轻柔如四月的落花，像是倾尽了年轻殿下一生的温柔。可她却毛骨悚然，莫名的恐惧让她整个身子都颤栗起来，可怜似秋风中的惊蝉。

　　接到晋王府的消息，陈太医背着药箱风风火火地赶来，童子一看见撷月楼中女子的脸，目瞪口呆了半天，评价道，“太吓人了……不，我是说下手的人，心肠真是吓人。”
　　陈太医狠狠地敲了一下徒弟的头，他细细端详过女子脸上的伤势，接着就大哭起来，“小姐，到底是谁这么狠心，你一直戴着面纱，我还以为是你不想见晋王殿下！”
　　苏嬛嬛也在一旁抹着眼泪，“是啊，随珠姐姐，”她不敢去看女子可怖的脸，垂下眸泣道，“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怎么一直都不说？”

　　珠儿拘谨地坐在床边，看着一群陌生人围着自己哭哭啼啼的，心中不安，她想安慰陈太医，可是看见晋王殿下阴沉的脸色，又不敢多说些什么。

　　巧夺天工的撷月楼，是锦绣浮华堆砌出的荒诞梦境。他们都围着她，口口声声唤着另一个的名字，那是个云端上的名门闺秀，单单是听一下身世，便觉得如明月般遥不可及。
　　而她叫计珠儿，是个被夫婿无情舍弃的贫贱女子，这个世上，她只有一个可以依赖的人，就是她的弟弟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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