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陈三刀在桌边斟酌了半天，终于把药方写了出来。
　　“小姐别担心，只要用这个方子，不出半年，您的脸就好了。”侏儒般的老头望着纱幔后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安慰道，其实他自己心中也没有多大把握，毕竟女子脸上的伤实在太重了，要消除疤痕不难，可若是想恢复得全无痕迹，怕是不可能了。

　　床上的女子还未说话，守在一旁的年轻人却先开了口，他脸色阴沉沉的，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心头的火气，“她到底是怎么了，居然连我都记不得了？”

　　陈三刀连忙嘘了一声，招手让晋王殿下过来，低声对他说，“怕是当初受惊过度，小姐受不了刺激，失忆了！”
　　“失忆？”赵戟愣了一下，方才铁青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无论如何，知道女子不是在刻意躲避自己，年轻人的心中多少有了些许安慰。
　　“没错，”陈三刀的声音很轻，似乎害怕被纱幔后的女子听到，他恳求着年轻的殿下，“希望殿下不要急着让她想起以前来，小姐肯定受过不少苦，不然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赵戟没有说话，平心而论，他的确不愿意让珠儿想起从前的一切，想起家破人亡，想起皇家无情，甚至想起那个眉目端正的男子，是如何让她眷恋，又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抛弃了她……
　　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让这个女子忘记所有的一切，如同菟丝花般孱弱无力，全心全意地依赖他，那么他就能将她锁在自己的宫殿中，日日夜夜，只专心地看她，也只许她专心地看着自己。

　　但他希望的，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不是因为他的无能和疏忽，让这个女子受尽折磨，绝望之中才将那些痛苦的往事全部忘掉。
　　他渴望得到她，也希望她能开心，这两种愿望同样强烈而执拗，有时让他分不清哪个更重要一些。

　　晋王让一个女人住进了内殿的事，很快就在晋王府里传的沸沸扬扬。年轻的殿下已经过了加冠之年，他如同天都城中其他的贵族们一样，热衷于奢侈无度的生活，兴致来时，甚至能干出让整个皇室都瞠目结舌的事情来。唯独在女色方面，声名狼藉的晋王殿下却突然变得清心寡欲起来，不仅至今没有一个有名分的侍妾，连平日里酒宴玩乐，也对堂下的歌姬舞女意兴阑珊，只顾着自己一杯一杯地喝着烈酒。
　　前些日子，他从外面带回两个人，听说是一对姐弟，弟弟发了高烧，至今还在撷月楼中昏迷不醒，姐姐却如麻雀攀上了高枝，没几日功夫，就堂而皇之地被接到了内殿里。这种事在晋王府中，还真是破天荒头一次。

　　但人们很快失望了，到内殿里伺候的婢女们在私下里偷偷说，殿里的那女子容貌丑恶似鬼，殿下待她也不怎么亲厚，何况晋王殿下这几日脾气越发暴躁，动不动就将前来汇报军务的属下骂得狗血喷头，怎么看也不是得了新欢的模样。
　　菀儿也是这般劝慰苏嬛嬛的，“殿下大概是看中珠儿姑娘心灵手巧，才让她在旁边伺候的，再说了，她容貌那么难看，小姐大可不必担心。”
　　苏嬛嬛寂寂不言，她也在心中想，一个毁了容貌的萧随珠，和一个才色双全的自己，晋王殿下到底会喜欢哪一个？
　　从前随珠姐姐是萧家的嫡长女，自己再如何受宠，也不过是个父母双亡的表小姐，从来都不敢想和表姐争什么。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们同样沦落到泥泞里，眼看萧随珠还要更凄惨几分，她不一定还会输给表姐。
　　名门高族的女子，看似尊贵，其实就像菟丝花一般柔弱无力，一生都在依附男人过活，开始是她们父兄，然后是她们的夫婿，最终是她们的儿子。

　　萧家已经倒了，她所能攀援的，只剩下赵戟。

　　陈三刀对晋王的这种做法，其实多少有些不满，认为无名无分就让萧小姐住进内殿，会有损她的名节。可如今萧家败落，小姐又毁了容貌，天大地大，似乎除了还顾念几分旧情的晋王身边，她也无处可去，于是老头只好把一肚子的牢骚都吞了回去，气鼓鼓地背着药箱回去，打算亲自上山采几味草药，好帮助萧小姐早日恢复容貌。

　　雨还在不眠不休地下着，赵戟醒来后，只看见殿中清冷的烛光幽幽亮着，内殿中空无一人。
　　自从珠儿到了内殿后，年轻的殿下便屏退了其余的奴婢，除非有他宣召，否则不许外人进出。可如今，本该睡在软榻上的女子却不见了踪迹。
　　赵戟慌忙起身，他本是个凉薄的性子，但一沾上和女子相关的事，便立刻不冷静起来，连侍卫都顾不上喊，自己匆匆跑了出去。

　　外面暴雨倾盆，他在殿外找了半天，却迟迟不见女子的身影，心中越发惊慌，正当赵戟传令属下，让他们搜遍整个晋王府时，浑身湿透了的珠儿才提灯回来，她步履轻巧，正准备悄无声息地进到内殿去，不料却乍然看见脸色冰冷的晋王站在殿外。

　　“殿下……”珠儿怯怯地喊了一声，她心中惧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年轻人，手足无措地停在原地，不敢再往前走。
　　“你愣住干什么！”赵戟反而冒雨走了过去，虽然是暮春，可连下了几天暴雨，夜色一深，温度也降了下去，他注意到女子提灯的手在微微发颤，还以为她被冻到了，连忙脱下身上的外衣，不由分说地替她披上，“脸毁了就算了，连脑子也糊涂了，再淋会儿雨……”

　　没说完的话在唇间截然而止，年轻人的神情顿时冷肃起来，只见眼前的女子脱下搭在身上的外衣，颤颤惊惊地跪了下来，双手将外衣举到了他的面前。

　　“好，”赵戟不怒发笑，，把浑身吓得发抖的人强拉过来，“不会穿吗？我教你。”
　　被他硬扣在怀中的人敛起眸，看不清神色，从年轻人的角度，只看见这人半边脸惨白如纸，连唇色都是青白的，他心里忍不住消减了火气，手上的力道也温柔不少。
　　“珠儿，”皱着眉为怀里的人将衣襟上扣子一个一个扣紧，他嘴上的口吻尚自强硬，“你要是敢再脱一次，我就把你全身的衣服都扒下来。”
　　怀中的人果然僵直了身体，手指死死地绞在一起，任身后年轻人略带薄茧的手轻薄地抚过她的脖子，女子浑身都湿透了，湿腻腻的水汽浸着衣裳渗了进去，她觉得又冷又热，身体像进了火炉又被冰水浇着一样，说不出的难受，只是心中惧怕，也不敢说话。
　　“雨下得这么大，你乱跑什么，”年轻的殿下喃喃抱怨着，无意中瞥见她绞在一起的手，便拽过来收到怀里，眉目间还有几分骄矜，“若是在殿内无事，我带你出去逛逛。”

　　他又说了几句，依旧没有得到回应，身前的人似乎是哑了一般。赵戟心中开始有了几分狐疑，追问道，“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奴婢只是想去看看弟弟”，珠儿不敢撒谎，她的声音很轻，如果不是赵戟离她这么近，差点什么都听不到了。
　　“你就这么想当那小子的姐姐？”年轻的殿下脸色突然难看起来，他极力控制住心中的怒火，点点头，“好，好，那我成全你！”

　　雨下得太大了，似乎连天幕上的星辰都被洗刷干净，只剩下一片幽深的黑蓝。
　　女子还跪在殿外，狂风暴雨中，她瘦弱的身躯像是枝头摇摇欲坠的残花。方才晋王殿下一怒之下转身离去，她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发了那么大脾气，可是自己私自外出去探望弟弟，终究是不对的。
　　面对高高在上的晋王殿下，他们姐弟便低贱如草芥一般。在这繁华而冰凉的晋王府里，她什么都不敢问，什么都不敢做，如同木偶般被人牵着线走，然而纵然是再贫贱软弱的人，心中依旧有在乎的东西，弟弟可以为她吃苦，她也能为弟弟豁出命去。

　　殷红的珊瑚坠子静静地躺在地上，碎成了两半。这是昔日父皇赐给他的西域贡品，为了讨那女子的欢心，他找了工匠雕刻上她的名字，再假装随意地送给她。
　　身为侯门嫡女的萧大小姐，不应该不明白这坠子的价值，然而她还是如此轻贱它，转手就丢给别人，就像轻贱他的心意一般，明明全盘接受，又偏偏不作丝毫回应。
　　琥珀色的液体在白玉酒杯中水光盈盈，恍如美人妩媚的眼波。赵戟盯着酒杯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喝下去。他知道自己醉酒后很难控制住情绪，像是有许多汹涌的爱恨来回在心中厮杀，永远无法得到平静。有时候望着浑浑噩噩的女子，他也不清楚自己如今是深深地爱着她，还是恨不得索性掐死了她。
　　殿外雷鸣轰轰，这是一场旷久的暴雨。赵戟忽然间仿佛如梦初醒一般，他捡起自己摔碎的坠子，开始又急又怒地喊下人进来。

　　守在殿外的侍卫瞅了一眼外面的瓢泼大雨，心中暗叹，想这女人也真是倒霉，不知为何得罪了殿下，看来最轻也要跪到天明了。
　　然而不多时，便有几名丫鬟过去，把雨中的女子扶了回去。接着，又有人进殿送去了驱寒的姜汤。

　　第二天，前来送药的陈三刀听到婢女们在窃窃私语，说昨晚上殿下身边的那名女子在雨中跪了半天，不由得勃然大怒，当即便冲到内殿中找晋王算账。然而进殿一看，珠儿还是好端端的，赵戟反而有气无力地卧在榻上，像是受了风寒。
　　陈太医心中幸灾乐祸，给晋王殿下开了一副药方，还装模作样地吩咐赵戟，一天之中，唯有清晨和黄昏时分才能出门。

　　年轻的殿下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他对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太顾惜，反而全心全意在恼怒别的事情。
　　那女子谨小慎微地站在他的面前，眼眸低垂，半天来，一直维持这样的姿势。
　　不管他咳嗽了几声，故意说了什么话，她永远都是这样低眉顺眼的，谦卑又冷酷，总不愿看上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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