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连日的暴雨终于停了，天都城中的春意，也像是枝头开到艳处的花，随着狂暴的雨势零落成泥。自从放晴后，天气一日日热了起来，晋王殿下不再酗酒，府中却开始弥漫着浓郁的药味，新买进的几位婢女时不时托着刚熬好的药汤进进出出，只觉得每个主子似乎都有恙在身。

　　计然是在一个清晨醒来的，他在床上静静地躺了许久，直到双眼适应了刺眼的阳光，才摸索着自己下了床。
　　守在旁边的婢女正在昏昏沉沉地打盹，猛然惊醒后，忙不迭地拦住他，“公子，你病刚好，千万不要乱跑。”
　　计然谨慎地保持着缄默，他冷静地打量着四周的情况，发现这里的主人富可敌国，单单是墙壁上镶嵌的十余枚东珠，便已价值不菲。天都城虽然在天子脚下，贵为王都，但能这样奢侈无度的人，却也没有几个。

　　天气渐暖，内殿中的数个香炉却还日夜不休地烧着，整个殿中闷热难当，呆久了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陈三刀说了，晋王殿下如果想要根治这些年酗酒留下的隐患，就得老老实实地躲在殿中，日夜熏着葛花、苦参等十余种药材配出的香片，一日之中，唯有清晨和黄昏时分才能出门。

　　刚开始的时候，赵戟差点以为这个老头是在故意整治自己，可过了几天，他的确渐渐觉得身子舒服了不少，不再动不动地头痛欲裂。

　　陈太医也觉得诧异，一方面赵戟身体恢复的速度，远远超过他的预期，另一方面，他压根没有想到，这个没有半点耐性的殿下，居然真的安安分分地呆在内殿中，连一口酒都没有再喝。

　　撷月楼的婢女方才刚刚传来消息，说那位姓计的公子醒了。守在内殿外的侍卫闻讯后，不敢耽搁，慌忙进去禀告晋王殿下。
　　侍卫到了门前，才发现原本在里面伺候的婢女也眼巴巴地站在门外，手里还托着一个银盘，上面的药早就凉了。
　　“殿下又发脾气了，”府中的婢女都是刚刚买进来的，没经过什么严格的训练，这婢女年纪尚幼，言语间还颇有几分天真的憨态，她小声对侍卫说，“珠儿姑娘真可怜，那么大的扇子，她一摇就是半天，殿下也不许别人替她。”

　　这个侍卫名叫柳章，是赵戟在塞北军时一手培养的心腹，他知道自家殿下喜怒无常，又见这小婢女天真可喜，便接过她手中的银盘，微微笑道，“你先出去吧，我有要事觐见殿下，顺便帮你把药送进去。”
　　婢女喜出望外，连忙点头道谢，可她走出了几步，又讪讪地回过头，“可是殿下看不见我，会不会生气啊？”
　　“无妨，”柳章温言安慰她，“有萧小姐在，殿下不会注意到别人的。”
　　小婢女这才放下心来，她抬头望着高大英俊的青年，脸颊上渐渐有了红晕，突然丢下一句话，“我叫槐花”，然后匆匆地跑了出去。

　　青年哑然失笑，心想苏小姐吩咐下人买的这些丫环，个个看起来都还算过得去，唯独这个小丫头，兴许才十三四岁，整天迷迷糊糊的，幸好这些日子有萧小姐在，不然殿下早就把她撵走了。

　　内殿中昏暗无光，帘子都严严实实地拉住了，年轻的晋王横卧在床榻上，低头看着手中摔成两半的坠子，另一边，瘦弱的女子手持木柄羽扇，静静地为他扇风。
　　两人都一言不发，偌大的殿内静寂得可怕，只有香炉中烟气袅袅地飘着。

　　柳章假意咳嗽了一声，见自家殿下面色不悦地抬起头，这才下跪禀告道，“殿下，撷月楼中的那位公子醒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咚”的一声，女子手中的羽扇落到了地上，她慌忙俯身想要去捡，赵戟冷笑了一声，一脚将扇子踢远。
　　女子怯怯地站在那里，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这个晋王殿下的脾气实在是可怕，平日里她小心翼翼，也时常会惹他发怒，如今自己听到弟弟消息失了神，肯定更会让他不喜。

　　“殿下，如若无事，属下先行告退了。”在难捱的死寂中，柳章第一个受不住了，他生怕晋王会迁怒到自己身上，只想赶快逃到殿外去。
　　赵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待柳章起身待走，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叫住下属。
　　“去把天都城中出名的首饰工匠都叫来，”年轻人把碎掉的坠子紧紧攥在手中，他俊美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淡地说，“你先出去，我一会儿亲自去见那个姓计的。”
　　柳章掩上门，突然听到里面有重物坠地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摔到了地上，接着便是殿下的骂声。
　　“你怕什么，”赵戟恨恨地问，他像是气急了，开始口不择言起来，“就算你真的什么也记不起来，难道我会杀了你？”
　　而女子始终静默无言，她是那样的羸弱不堪，怯生生地站在阴影处，仿佛被这庞大如怪兽般的内殿吞噬了一般。

　　柳章在心中叹了口气，他有时候不明白殿下的心思，明明是恨不得把心都捧出来，可是当真见到了萧小姐，殿下却又始终无法坦然自在，一直这般忽冷忽热，喜怒无常的，也难怪萧小姐害怕成那样。

　　晋王府的后花园很久没有打理过了，新招的花匠弯着腰拔了半天野草，才堪堪腾出一小块空地来，野猫和鸟雀常年盘踞在这里，见到生人也不收敛，反而自顾自往人群里凑，似是想要觅食。
　　莞儿叉着腰，一边催促着花匠，一边在心中盘算着今天的晚饭，她在明月楼当了多年丫鬟，没想到来了这晋王府，却一跃成了个小总管。晋王性情乖张，这些年身边居然没有一个有名分的女人，回到天都城后，塞北军中一群大男人相互推脱，都不愿意为他们的殿下操持内务，直到苏嬛嬛进了府，众人才如释重负，慌忙将持家重任交给了这个萧家的表小姐。
　　而苏嬛嬛生性清高，又是千金之躯，虽然见惯了萧府的大场面，可这场面之后的琐碎内务，却是一概不知的，只能倚重自己身边唯一的丫鬟莞儿。莞儿临危受命，她自幼在青楼里长大，最擅长买卖人口的勾当，揣着银子，麻利地跑到北街买了几十个下人，勉强让这晋王府有了点样子。
　　苏嬛嬛自知身份尴尬，晋王殿下虽然将她救回府中，可她心中清楚，这只是看了她表姐的面子，她在这府中无名无分的，别人敬她一句轻飘飘的苏小姐，当不了真，也当不了长久。
　　她见莞儿干的兴高采烈，索性将手中的事务全都交给这个小丫头办。莞儿毕竟是市井出身，采办个东西或许还马马虎虎，真管理起内务时却弄得一团糟，只会依葫芦画瓢，学着青楼老鸨的架势，骂骂咧咧地责骂下人。

　　“小姐，我听别人说，今天殿下把城中有名的首饰工匠都叫进府中，该不会是想为你做首饰吧？”
　　莞儿现在时常和下人们打交道，消息远比旁人来得灵通，她听说了这件事，忙不迭地过来告诉苏嬛嬛。
　　苏嬛嬛心中苦笑，却不愿与这丫头说明其中原委，她用团扇遮住唇，像是想把自己的落寞一同遮掩住，“殿下的事，我这种寄人篱下的人，怎么会知道？”
　　她话音未落，门外却当真来了下人传讯，说今天府中请了首饰工匠，晋王殿下命苏小姐一同过去，看看想要什么喜欢的首饰。

　　苏嬛嬛又惊又喜，莞儿更是喜不自抑，急急地将苏嬛嬛按到梳妆台前，费劲心思地为她梳个当今盛行的飞仙髻。
　　莞儿是个机灵的少女，她心里清楚，自己如今的风光，全部依附在眼前这个清冷如雪的女子身上，有时候只恨苏嬛嬛太过含蓄，不会主动讨晋王殿下欢心，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便使出浑身解数，好好地为女子装扮了一番。

　　云鬓高耸的女子一身盛装，款款走进内殿，她柳眉纤长，眸若秋水，恍若洛神妃子，守在殿中等候的工匠们都眼前一亮，心想这位姑娘美貌绝伦，气质高雅，难怪晋王殿下如此宠爱，竟将全城知名的工匠都招了过来，只为给她添些首饰.

　　来人正是苏嬛嬛，她奉命前来，可在殿中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赵戟的踪影。工匠中渐渐也有了骚动，不明白这晋王殿下葫芦里到底买的是什么药。

　　过了一会儿，才有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侍卫走了进来，苏嬛嬛认出他是赵戟的亲卫，名字叫做柳章，很得晋王殿下器重。
　　“苏小姐，”柳章见到盛装而来的女子，微微一笑，“殿下说了，您是萧小姐的表妹，肯定知道她喜欢什么首饰，一会儿就由您交待这些工匠。当然了，您有什么喜欢的，也可吩咐他们一起做了。”

　　苏嬛嬛的脸色有些发白，好在涂了胭脂，也无人察觉出她的失态，她垂下眸，勉强笑道，“柳大人请放心，嬛嬛知道了。”
　　柳章见她应允，便放下心来，转身对着工匠们说，“你们当中，可有人精通镶嵌之艺？”
　　工匠们左右相顾，最后有三个人站了出来。

　　苏嬛嬛见柳章领着这三人正欲出门，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开口问道，“柳大人，不知殿下召见这几名工匠，所为何事？”
　　“这个，说来麻烦，”柳章摇摇头，似乎也是拿自家殿下没有办法，“殿下今天一时失手，将萧小姐的珊瑚坠子弄碎了，他非要自己来修，所以才要召工匠去教他。”
　　他最后又补充了一句，“这件事您可别告诉萧小姐，殿下好面子，若是说了，恐怕他要生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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