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黑色的药膏敷在脸上，清清凉凉的，珠儿拘谨地坐在床上，任婢女在自己的脸上涂药。这个名叫槐花的小丫头岁数不大，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说起话来叽叽喳喳的，活像是个麻雀。

　　“珠儿姑娘，我听柳大哥说，”槐花见女子恹恹不乐，不禁生出了几分怜惜，努力想说点让她开心的话，“你弟弟今天早上醒来后，陈太医去看过他，说没什么大碍了。”
　　女子黯然的脸上果然多了一点光亮，她迟疑地问，“那弟弟……他有没有问到我？”
　　“这我就不知道了。”槐花摇头道，她替女子涂完了药膏，仔细检查了一遍，满意地拍拍手，“好了，陈太医嘱咐过，只要天天涂这种药，不出半年功夫，珠儿姑娘你的脸就没事了。”
　　“谢谢你。”珠儿低声谢过婢女，她不善言辞，但别人的好却一一深记在心，府里的丫鬟们畏惧她的脸，都不愿过来帮忙，只有槐花这个小丫头没心没肺的，第一次见到她脸上的伤，还趴过来细细地瞧了半天。

　　“不用，不用，”槐花受宠若惊，她是个目不识丁的乡村丫头，想说些什么，却又想不出合适的话，憋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珠儿姑娘，你别这样，我就是个丫头。”
　　“在晋王府中，我也就是个婢女。”珠儿疑惑地看着槐花，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这样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槐花拼命地摇着头，“当然不一样，柳大哥说了，让我好好和你相处，”小丫头提起仰慕的男子时，脸上忍不住浮现了羞红，“他说，珠儿姑娘身份尊贵，迟早有一天，连殿下都要看你的脸色！”
　　珠儿吓了一跳，连忙掩住小丫头的嘴，告诫道，“槐花，你年纪小，这种话在王府中，可是不能乱说的。”
　　槐花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了。其实她听柳章这样说的时候，心中也觉得不可思议。

　　珠儿姑娘，自然和她们这些下人不一样，至于哪里不同，一时倒也说不上来。可她说话、行事，甚至走路的姿态，都与槐花见惯了的山野村妇大相径庭，像是株牡丹栽到了野草丛中，开出花后依旧端庄雍容，根子是骗不了人的。
　　只是若要说晋王殿下看上了珠儿，似乎也不像是真的，听水香榭中的苏小姐才貌双全，现在又主持着王府中的内务，俨然有了几分女主人的架势，下人们议论纷纷，说她虽然是戴罪之身，可晋王殿下素来不在乎这种东西，没准会将她立为偏妃。眼看那边众星捧月，声势浩大，珠儿却还在闷热的内殿里，辛辛苦苦地为殿下摇着扇子，哪里像是得宠的样子？

　　珠儿不知道槐花心中的腹诽，她走到窗前，望着晋王府中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一时间有种奇怪的恍惚。
　　仿佛很久很久之前，她也曾这样倚窗远望，看见庭院中楼台水榭，无数灯火交相辉映，汇成了人间的星河。

　　夜色渐渐深了了，年轻的晋王前些日子一改常性，规规矩矩地呆在内殿中养病，今天突然又不知所踪了。前殿中隐隐传来喧哗的声音，听说全城出名的首饰工匠都聚到了府里，那个苏小姐正在挑选自己喜欢的首饰。
　　槐花为珠儿上好药后，闲聊了几句话，也打着哈欠离开了。空寂冷清的内殿中，又只剩下了珠儿一人。赵戟虽然不在，香炉中的香片却仍在悄无声息地燃烧着，那香味说不上浓郁，闻久了，便熏得人昏昏欲睡。

　　夜色已经深了，前殿不知何时也安静了下来，珠儿倦倦地倚在窗前，突然听到窗外似乎有什么动静，她愕然起身，一把拉开窗前的纱幔。
　　一个少年人正站在外面，他年纪很轻，还真是春衫轻薄不知愁的年龄，而眉宇间的心事却很重，仿佛蕴藏了深深的一个深秋。
　　少年兴许没有想到珠儿会拉开纱帘，清秀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诧异。夜色这么深了，他以为这个女子，早就该沉沉睡去。

　　“弟弟……”珠儿这几日在赵戟身边，受了不少委屈，她一直隐忍不发，如今见了计然，眼泪却仿佛突然间不受控制，倏忽便落了下来。
　　女子唯恐弟弟担心，慌忙将泪水抹去，勉强冲他笑了笑，“弟弟，这么晚了，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而少年没有回答她，他沉默了许久，才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要去青州了。”
　　“青州？”珠儿有些意外，不过她性格柔顺，又对这个弟弟言听计从，早就习惯了他突如其来的决定，当即便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计然摇了摇头，他发现女子似乎对自己目前的处境还一无所知，“是我一个人走。”
　　女子似乎没有听清他的话，也可能是听清了，却不敢当真，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你一个人走？”

　　少年不太自然地低下头，忽然间不知道该怎样称呼眼前这个女子，他注意到她新换了一身衣裳。前些日子，胭脂铺生意红火的时候，他曾经到布庄去，老板推荐了一匹云锦，他算了算银子，还差一点，所以当时没有买下。而女子现在穿的衣裳，是由两重本色生纱裁出的罗裙，静观时素净如莲，裙摆摇曳间则暗纹乍现，光彩射目，不说衣料，单单是这份出神入化的绣工，百匹云锦也不能及。

　　他和她，本来就是隔着天地，就算他拼了命待她好，依旧比不上晋王殿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珠儿见少年低头不语，心中也渐渐冰冷下来，她不敢让弟弟为难，轻轻问了一句，“等你那边安顿好了，会来接我吗？”
　　计然不敢直视女子的眼睛，他根本不能往深处去想，倘若女子知道了真相，现在的依赖与信任会不会立刻就变成了鄙夷。
　　他心中其实有很多话想嘱咐她，告诉她以后要多留点心，不要再随随便便地相信别人，不能太过善良，被人欺负到头上还含泪忍着，该争的一定要去争……
　　失忆后的珠儿有多么天真懵懂，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将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放在声名狼藉的晋王身旁，他真的放心不下。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句避重就轻的拒绝，少年的语气很轻，这些话似乎连他自己都不能说得很坚决，“你在晋王府，会过得很好……晋王殿下和苏小姐，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女子眼里的光如将熄的火焰，在听到少年的话后，终于完全黯淡下来。她突然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开始絮絮地交待弟弟，一定要收拾要行李，听说青州气候湿冷，风俗与地处中原的天都大有不同，需要准备些合适的衣物……
　　珠儿说的断断续续，到了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可她必须这样结结巴巴地说下去，否则她怕自己下一刻就要哭出声来，更怕弟弟听完了她的叮嘱，马上就要转身离开。
　　她这样一个容貌尽毁的女子，胆怯笨拙，依附着幼弟的照料，妄想能将这平静喜乐的日子，天长地久地过下去，可是弟弟终究会长大的，他的人生将更为辽阔，不应该背负起她这个累赘。
　　她不能自私地挽留，只是最后这离别的时刻，她想让它漫长一些，再漫长一些，好让自己把弟弟看清楚。青州和天都相隔迢遥万里，这一次弟弟转身离开，恐怕此生此世，都不能再轻易相见了。

　　撷月楼上站着两个人，居高临下地望着晋王府内殿窗外发生的一切，他们看到那个清秀的少年最终还是决绝地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柳章，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的晋王府，能让人随意进出，如入无人之地。”年轻的晋王语气中没有什么波澜，他的目光一直凝视着窗边的女子，淡淡地说，“看来你是失职了。”
　　“殿下，兄弟们在塞北随意惯了，您交待别的差事，他们万死不辞，”相处多年，柳章清楚此时赵戟没有动怒，反而有些心不在焉，不然不会放任这名叫计然的少年轻易离开，于是言语间有意为手下人开脱，“可叫他们规规矩矩地在这里看家护院，恐怕是要憋死他们。”
　　赵戟果然没有继续追究下去，他摩挲着手中断成两半的珊瑚坠子，突然吩咐道，“你派人追上这姓计的，问他想要什么酬谢。”
　　柳章恭谨领命，心中却在想，殿下的这份谢礼，恐怕是送不出去，这名少年若是贪图王府的重谢，就不会深夜悄悄离开了。
　　他们站在楼上看得分明，少年一直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外，没有要惊扰萧小姐的意思，如果不是萧小姐自己推开窗，他们怕也见不上这临别一面。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殿下才难得没有起杀意，反而后知后觉地想了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个人都是萧小姐的救命恩人，理应重重酬谢的。

　　赵戟没有下属那么多曲折复杂的心事，他自幼便是万人之上，为所欲为惯了，什么东西只要喜欢，就能轻而易举地拿到手，于是自然少了许多耐性。
　　自觉处理完了计然的事情，年轻的殿下也松了口气，按他的想法，杀了这小子当然是最好，可事后珠儿知道了，免不得要哭闹一番。他虽然时常惹这女子难过，但内心深处自觉已经对她温柔忍让到了极点。
　　好在这小子真是知情识趣，居然自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晋王高兴之余，索性想着用重金偿还了这份救命之恩，以后女子问起来，他便理直气壮地有了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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