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殷红的坠子静静地躺在菀儿手掌心上，像是一个迢遥的旧梦。
　　“你看，”小丫头还在委屈不已，极力想在苏嬛嬛面前证明自己没有乱说，“他们……”

　　她话还没有说完，年轻人就一把将坠子夺走，菀儿吓了一跳，可那年轻人的脸色却远比她更难看，像是当头浇了一盆雪水，惨白惨白的。
　　“把城门封住，谁都不许出去，”赵戟只看了坠子一眼，便突然转身，大步向外走去，他的声音似乎沙哑了许多，又急又怒地吩咐道，“我要亲自带人找！”
　　随从们急急地跟了上去，看见主人摇摇晃晃地上了马，然后伏在马背上咳嗽了几声，竟吐出一口血来。

　　天都城迎来了难得一见的暴雨，不过一夜工夫，街道上的水便淹过了脚踝，大大小小的客栈全都住满了客人，连屋檐下都是挤挤攘攘的人群。
　　天气本就恶劣异常，城门不知为何又被重兵把守，任何人都不许出城，更让客栈中人满为患。

　　悦来客栈的店小二正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打着盹，突然上方传来女子怯生生的问话，“小哥，请问附近哪里有药店？”

　　店小二不耐烦地睁开眼睛，胡乱朝外面一指，“出去找，门口就是。”
　　问话的女子头戴帏帽，脸上还覆着白纱，看不清容貌，她颇有礼数地道了谢，便急匆匆地朝外跑去，连伞都没有打。店小二见她当真出去，心中暗暗咂舌，想着这女人兴许是脑子有毛病，如今世道这么乱，歹人横行，外面又下着暴雨，她一个女人家，怎么就贸贸然跑出去了？

　　这名女子正是计珠儿。几日前，胭脂铺子中突然来了一名女客，拉着她的手泪眼汪汪地说了一堆奇怪的话，客人走后，计然便毫无预兆地说要回老家去。虽然明知道这两件事脱不了关系，但她性情柔顺，见弟弟不肯说原因，也没有多问。
　　计然说走就走，毅然扔下刚刚红火起来的生意，连铺子的货物都来不及收拾。只是没想到突然下起了大雨，计然担心姐姐身体羸弱，便先将她安排在客栈里，自己跑到城门口看看情况，只见出城的人排成了长长的一队，原来自从新帝登基后，对天都城四面城门的把守尤为关注，下令没有通行证者不得出入，今天城中又大雨倾盆，许多进城做买卖的人都急着回家，所以出城的盘查更显得格外缓慢。
　　计然无奈之下，只好先回到客栈，打算等雨停了再出城。可到了半夜时分，雨势不小反大，进店的客人越来越多，后来有人传来了一个坏消息，说塞北军将四面城门都围住了，就算有通行证也不能出去，他们还拿着一副画像，逐个比对，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兴许是淋了雨，又急火攻心的缘故，计然深夜里就发了高烧，他平日里几乎从不生病，可一病起来却势如山倒，珠儿用冷水蘸毛巾，想要让弟弟好受一些，可忙活了半天，计然的额头还是滚烫的，他心性坚毅，再难受也不会吭声。珠儿看在眼中，心里却着实难过，她知道自己容貌丑陋，一直不敢轻易出门，唯恐吓到了旁人，但为了弟弟，这个柔弱的女子也无暇多想，从包裹中拿了些碎银子，慌里慌张地出去找大夫。

　　珠儿顺着店小二指的方向，冒雨向前一家一家地找，走了许久，突然看见一条小巷，她一时间神使鬼差走了进去，居然真的见到一家破旧的小医馆，牌匾上“济世救人”四个大字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了。
　　珠儿大喜过望，她焦急地敲了半天门，一个十三四岁的童子才不情不愿地开了门，口中还在抱怨，“大半夜的，雨还这么大，这位姑娘，你就不能改天来吗？”
　　珠儿苦苦哀求了童子半天，他终于勉强答应去叫醒自己的师傅，这时几匹马从医馆门前飞奔而过，溅起了一地水花，将两人衣服都弄湿了。童子勃然大怒，正想叫嚷，但一看马上人的服饰，却是敢怒不敢言。
　　“晋王真是疯了，”他举着灯，将珠儿引进医馆里，口中嘟嘟囔囔地说，“师傅说，他就是终日酗酒，把脑子给弄坏了。这几个月，塞北军像蝗虫似的，在城里乱跑，也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

　　“你这小兔崽子，说话没心没肺的，”医馆里面突然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要是让那群军爷听见了，有你好果子吃的。”
　　童子喜道，“师傅，你醒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头从内室中走了出来，他身躯颇矮，比那童子还要低了半头，活脱脱是个侏儒，脸上倒是红光满面的，皱纹很少。一见珠儿，这小老头先是一愣，然后才训斥自己的徒弟，“你那破锣嗓门那么大，死猪都被吵醒了，何况是你师傅！”
　　“不是我说，师傅你一睡着，当真和死猪差不多了。”童子正在变声期，声音确实沙哑难听，他见老头说自己，不服气地反驳道。

　　老头这次没有理会他，而是招呼珠儿坐下，和善地问，“姑娘，是你不舒服，还是家中有人生病了？”
　　“是我弟弟，大夫，”女子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般，急急地将计然的症状表述了一遍，最后苦苦请求道，“我知道外面雨很大，但麻烦您随我走一趟，我弟弟真的病得很重。”
　　老头二话不说，立刻让徒弟把自己的药箱拿来，童子活像见了鬼一般，忍不住说，“师傅，你今天是怎么了，前几天，张太尉用轿子来接你，你都死活不去，现在雨下那么大，你倒舍得动动你的老骨头了？”

　　“医者父母心，我今天想行善救人，不行吗？”老头踹了童子一脚，“你这小兔崽子，赶快收拾东西去。”
　　他在自己徒弟面前暴跳如雷，但一转身和珠儿说话，语气却又不自觉地放柔下来，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小老头这医馆偏僻，往日就只有些熟客，你是怎么找来的？”
　　“我……”珠儿一时语塞，店小二说这边有个药店，她心中也似乎模模糊糊有印象，这里的确有个看病的地方，可是再往深处一想，头却开始剧烈地疼了起来，像是有把刀子在神经上反复地割，无数混沌的东西漂浮在脑海中，却一个也辨认不清。女子唯恐耽误了为弟弟看病的事，捂住胸口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镇定了一些。
　　“我也是找了好久，碰巧看到。”她这样回答道。

　　老头看出了她的不适，可是也没有点破，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珠儿帏帽后的面纱。不多时，童子便收拾好了药箱，他取出三把伞来，递给了珠儿一把，他嘴巴虽坏，其实心地很软，见
　　女子浑身湿淋淋的，甚是可怜，不禁皱起眉说，“你这样淋雨，会生病的。”
　　珠儿浑身又湿又冷，但她救人心切，慌忙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不瞒姑娘说，小老头姓陈，以前是宫里的太医，有次不小心得罪了贵人，本来以为难逃死罪，没想到有位好心的小姐求情，才捡回了一条命来，她还帮我在这里开了个医馆……”
　　路上，老头突然絮絮叨叨地提起了自己的经历，童子往日里也听师傅酒后吹嘘过在宫里的事，可这件事却是从未听说，不禁竖起耳朵，时不时还兴致勃勃地插几句话。
　　珠儿一心想救弟弟，恨不得立刻飞到客栈中，但见这个陈太医年岁已老，也不便多加催促，只好陪着他慢慢回忆起过往来。
　　“可惜好人没好报，那位小姐命苦，第一次指腹为婚的男人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被人威胁了几句，就跑回老家守祖坟去了，”陈太医想起当年的往事，语气也低落了下来，“她觉得自己让家里丢了脸，心里头很苦，那段时间经常生病，小老头劝她要想开点，她反过来还劝我不要担心。”
　　“后来，她救了一个年轻人，不敢带回家，就送到我的医馆里。小老头见那年轻人一表人才，便起了撮合他们的心思，谁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童子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一句，“师傅，你就是喜欢帮倒忙。”

　　陈太医这次没有反驳，他沉重地点了点头，“不错，是我害了自己的恩人。倘若没有我推波助澜，或许晋王不会一怒之下远走塞外，小姐更不会落得如此下场，让那无耻小人给骗了。”

　　“我知道师傅你说的是谁了，”童子年龄还小，听不出老头言语间的伤感，他听了几句，便猜出故事主角的名字，自顾自兴奋地说，“是萧家那个大小姐，对不对？”
　　“好像是叫萧随珠？她还真是倒霉，太子当时不要她，好不容易自己挑了个夫婿，偏偏又是个衣冠禽兽……”
　　“算了，师傅，”他说得起劲，一回过头，猛然看见老头不知何时已老泪纵横，他们师徒终日斗嘴，可是感情很深，童子吓了一跳，赶快安慰道，“晋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是说过吗，他天天喝酒杀人，早晚会疯掉的。就算当初你什么也没做，让萧小姐跟了他，照样不会有好下场。”
　　“再说了，我看那萧小姐就是命不好，她不管嫁给谁，皇帝要杀他们萧家，她依旧会遭殃，和师傅你什么关系都没有。”
　　他这番安慰的话，听得老头心中更是难过，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珠儿见陈太医哭得不能自抑，不禁柔声劝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那位小姐肯定从未怨过您，陈太医，您也不要太自责了。”

　　老头止住了哭声，他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看着伞下的女子，颇有深意地说，“小老头说这些事，就是希望姑娘知道了，萧小姐待我恩重如山。只要她说一句话，小老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童子朝珠儿撇撇嘴，觉得师傅今晚上兴许是喝多了，整个人都古里古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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