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一年一度的见花盛宴，是在微雨蒙蒙的清晨开始的。

　　见花街里，百余名工匠连夜赶出了长长的一道赏花台。在见花盛宴这天，只要花上一两银子，领上一朵牡丹花，就能走进这活色生香的极乐长街。沿着赏花台一路向前走，客人们将看见八十四家青楼千挑万选出的绝色佳丽，她们或是一舞倾城，或是妙手仙音，各显神通，争奇斗艳，如果中意哪位姑娘，就可以将手中的花扔到她的脚下。

　　当夜子时，脚下牡丹最多的六名女子，才有资格进到见花盛宴中，由二十四名神秘的盛宴贵客，选出今年的花中魁首。

　　苏嬛嬛也站在赏花台上，她神态很倦，一直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像其他女子那般卖力展现自己的风情，整整一个上午，脚下的花都稀稀落落的。

　　将近黄昏的时候，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苏嬛嬛在这一片蒙蒙的烟雨中，倦倦地，又带了一点难堪的屈辱，将箜篌竖抱于怀中，然后一音如凤鸣碎玉般响起，而赏花台下，已是万人皆惊。

　　女子开始时，弹得很倦。她垂着首，双手在箜篌上轻轻细细地织着烟色迷蒙的梦，那柔柔的音在人们的心口弥漫开，再柔软地蜷缩起来，像是易折且脆弱的芦苇，在濒临凋谢的哀艳中摇摇欲坠。
　　渐渐地，那箜篌声却高亢起来，似是白鹤昂首冲天，直上青云。女子双手突一用力，竟撕裂出了金戈铿锵之音，仿佛前一刻还是阴霾的天色，下一刻却突然染上了滂湃的金光，天地在这一瞬间似乎变得分外浩大，浩淼的烟云在灿烂的晨曦中翻滚，宏伟壮丽至极。

　　女子像是要以一己之力带着满街之人重返她雍容辉煌的梦中，那时，庭院中流水潺潺，奇花异草争相斗艳，她坐于华堂之上，满座皆是王侯公子，就连六品的兰翎侍卫，也只配站在堂外听她一曲……

　　一曲终了，四下仍是静悄悄的，女子也还沉醉在旧日好梦里，她凄艳惨白的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俨然流转着动人心魄的光辉。

　　突然，赏花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甚至有人高声呼道，“还选什么，今年的花中魁首，就是这位姑娘了。

　　候在见花盛宴中的贵客们也听得心旷神怡，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有人叹道，“今年的花中魁首，非此女子莫属。”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一名老者面上却露出怅然之色，叹道，“昔日堂前听箜篌，仙姿飘渺不得见……这可是位落难的贵人啊。”

　　“贵人？”
　　老者话音未落，帐篷外就信步走进一名年轻公子，身穿淡黄绸衫，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生的异常俊美，只是话音清脆，竟似女子一般。
　　他玩味般地重复了一遍老者的话，修长的眉微微上挑，看起来当真是玉树临风，倜傥中更见几分雍容。

　　子时，街上选出的鉴花使过来，逐个报出姑娘们一天收到的牡丹花数目。
　　苏嬛嬛和其他五名女子当选，她们被人引着进帐篷里洗净脸上的脂粉，又统一换上轻薄的白纱，然后才被带入临时搭好的帐篷中。

　　刚到帐篷前，苏嬛嬛便觉得有些不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又香又腥的，香得腻人，腥得叫人发憷。
　　帐篷门口，原本应该由姿色过人的侍女守着，此时也换成了手持兵戈的将士。
　　等她们走进去后，才发现这不是一场见花盛宴，而是血流成河的死亡之宴。

　　牡丹有什么颜色？
　　如少女腮边的粉，似河畔垂柳的绿，胜过皑皑银雪的白，还是天边一钩新月的皎黄？
　　这里只有一片惨艳惨艳的红，那些曾经鲜活娇美的花瓣儿层层叠叠地铺到了地上，仿佛试图去遮掩暗红色的血水，却像是粘住翅膀的蝴蝶，在这无边血海中沉沦淹没。整个帐篷像是一座死气横溢的坟墓，散发出让人作呕的腥香。
　　帐篷最中间原本是舞台的地方，一名年轻公子坐在高椅上，正在无所事事地踢着脚下一团红彤彤的东西，他身穿淡黄绸衫，相貌生的比女子还要秀美几分，可惜坐在这修罗场中，实在无法让人生出赏心悦目之感。

　　六名女子刚进帐篷，便被这骇人可怖的场景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想要往外跑，却被面无表情的兵士们拦住，拽着头发一个个又拖了进去。
　　外面的见花街上，还是一片火树银花不夜天，落选的美人们仍在翩翩歌舞，谁能料想，这见花盛宴的帐篷中，却已杀机四伏。

　　“唉，这么几个娇滴滴的美人，你们也忍心下狠手？”那华服公子口中啧啧感叹，他站起身来，信步走到六名女子面前，斥责那一群兵士，“本宫平日里，就是这般教你们的？”
　　他眉眼含笑，也不见有动怒的模样，那群兵士却吓得不轻，齐齐跪到地上谢罪。
　　年轻公子不理会他们，他俯下身子，将浑身发颤的苏嬛嬛从一堆浸满血水的花瓣中扶起来，动作说不出的温柔体贴。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全然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只是清脆娇嫩，不似男子。
　　“本宫明明吩咐过了，萧家的女人，一日都不准离开教坊，”他逼近苏嬛嬛惨白如纸的脸，像一只吐着芯子的蛇威胁着自己的猎物，“我的苏小姐，你是不记得本宫的话了？还是军营里的男人伺候够了，想出来换换恩客？”

　　“你杀了我吧。”苏嬛嬛心知落到这个人手上，只会受尽折磨，比死还要难受，所以一心求死，她闭上眼睛，虽然竭力控制，还是不禁落下了两行清泪。

　　“死？苏小姐，你误会了，”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年轻公子殷勤地拉着苏嬛嬛，将身子发颤的女子带到那团红彤彤的东西面前，“本宫听说有人胆大包天，竟敢串通教坊里的管事，将苏小姐带了出来，让你对一群臭男人卖笑献艺，所以特意前来为你出气。”

　　苏嬛嬛被他强迫着睁开了眼，顷刻就发出尖叫声来，她看出来了，眼前这团红彤彤的东西，是一个被活生生剥了皮的人，那人尚未真正死去，还在地上缓缓蠕动着。

　　“如此卑贱的女人，不过是仗着小小一个镇南侯的宠爱，竟敢为了斗一时之气，瞒天过海，让苏小姐受辱，”公子的声音越温柔，苏嬛嬛的身子越颤得厉害，他深情款款地抹去女子眼角的泪痕，安慰道，“别哭了，本宫惩罚了坏人，这就送你回教坊去，以后安安分分地伺候军队的将士们，不就没事了么。”

　　苏嬛嬛眼中残存的光也黯淡下去了，她已经猜了出来，这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就是清晨时还明艳动人的卫夫人，这个曾经艳动花街的女人，仗着镇南侯的宠爱，风光得意了十几年。但在真正的权势者面前，什么卫夫人，什么镇南侯，也都如蝼蚁一般。

　　“见花街名不虚传，今日见花盛宴，本宫可谓大开眼界。”
　　不多时，有一群下人过来，重新摆桌布宴，这名华服公子当真是好胃口，在甜腻腻的血腥气中依旧大快朵颐，他招呼苏嬛嬛坐到自己身边，又命令其他五名女子到台上表演，看了一会儿，却突然感慨道，“只可惜了，美人虽美，全无神韵风骨。”

　　“苏姑娘，有句话说了，你可别不高兴，”望着女子一脸惨淡的黯然，公子微微闭上黑白分明的眼眸，一副心驰神往的模样，“倘若随珠在此，本宫定会更加惬意。”

　　他眼眸微闭时，看起来又慵懒又邪气，这么一个俊美倜傥的公子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他竟如此暴虐残酷！

　　帐篷外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听声音，似乎有一小队人马正在快马加鞭地赶来。

　　公子举起酒杯，唇上还带着笑意，眼神却无端冷了下来，他拍拍苏嬛嬛的肩膀，说了一句，“宴是好宴，可惜了，客无好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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