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明月楼请来的木偶戏果然新奇有趣，舞台上，一个彩绘的女木偶凄凄切切地哭啼道，“贱妾薄命遭欺凌，世无义士可传书……”
　　唱腔优美绵长，下面人都听得如痴如醉。也不知艺人是在哪里操纵的，只见另一个穿着金甲的男木偶突然一跃而上，大喊一声，“俺李老三在此，姑娘有何冤屈，但说无妨！”

　　计然听得并不认真，他本就是个冷静老成的性子，不怎么喜欢这种博人一笑的玩意，可见姐姐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他心里便也觉得高兴。

　　正当明月楼前一片喜乐融融的时候，几个男人突然面色不善地从楼里走了出来，他们走的很急，仿佛对楼里的什么东西避之不及。
　　但楼前看木偶戏的人实在太多了，几人很快就陷在人流中进退不得，这时候一个女子跌跌撞撞地追了出来，当街跪了下来，小计离得远，听不清她在苦苦哀求什么，倒是男人拒绝时声若洪钟，让这个处乱不惊的少年人马上就变了脸色。

　　“殿下忙得很，可没空管萧家的闲事，”其中一人提腿欲踢，想要把女子踹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忍了下来，恶言恶语道，“贱娘们别惹事，老子可没有怜香惜玉的脾气！”
　　他们似乎不愿意让女子再哭闹下去，向明月楼的打手们使了个眼色。打手们早就在旁边心急如焚，想要将这女人抓回去，只是碍于这几人的身份，不敢贸然动手，如今接到了指示，立刻动手将她拖进楼去。
　　计然见那女子一脸凄厉绝望，连忙侧过身来，挡住珠儿的视线。他这时才注意到，这几个男子虽然穿了便服，但腰间佩刀与当日进客栈的几名塞北军士兵很是相似，就是花纹繁复了一些，这些人多半也是塞北军中的，而且级别不低。
　　少年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想着见花盛宴虽然热闹，只是恐怕这几日都不能带姐姐出来看了。

　　出了这种事情，看热闹的人不想惹麻烦，纷纷散开，只剩下舞台上那女木偶还在哀哀唱。
　　“长天茫茫，冤屈难明，恨贯肌骨，悲不自胜……”

　　菀儿去胭脂铺无功而返，于是在街上看了一会儿热闹，谁知道刚回楼里，就出了大事。还没进门，一个与她相熟的年轻打手便悄悄警告道，“好姐姐，你赶紧进去吧，夫人正等着你呢！”
　　菀儿是个机灵人，知道这次事态不妙，慌忙跑进门，看见一群姑娘聚在楼下厅堂里，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议论什么。一身盛装的卫夫人坐在中间，脸上阴云密布，似乎是气极了。
　　“小贱蹄子，还知道回来？”卫夫人见菀儿进门，先是吩咐人将鞭子拿来，这才冷冷地开了口。
　　菀儿这才知道，原来在她出去的那一会儿功夫里，有几个塞北军中的将领，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霸道惯了，到了明月楼里，非要上到第五层不可，结果苏嬛嬛听到响动，硬闯了出来，闹得沸沸扬扬的。

　　卫夫人费了千辛万苦，才从教坊把人借出来，就是为了当个秘密武器，好在见花盛宴上压风雅阁一头。没想到因为菀儿的擅离职守，苏嬛嬛的存在如今已经是人尽皆知。卫夫人压了一肚子火，一方面封锁消息，不让苏嬛嬛的身份暴露出去，一方面是铁了心要往死里收拾菀儿，免得楼里的人见样学样，都将她的话当耳旁风。

　　菀儿开始还不知轻重，以为就是抽打自己几鞭子，但挨到十来鞭的时候，她已经气息奄奄，眼看打手还没有停住的意思，这才猛然醒悟，夫人是要将自己活活打死！
　　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涕泪交加地向卫夫人求情，华服美妇却只是冷冷地坐着，一言不发。
　　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嗓音，苏嬛嬛居高临下地望着众人，她神情很哀，于是显得容色生艳，那是一种心死如灰后冰冷的艳，淡淡道，“别打了，十日后的见花盛宴，我愿意去。”

　　卫夫人喜出望外，这下立刻就将菀儿扔到了一遍，笑意盈盈地围着苏嬛嬛打转，一会儿吩咐丝绸铺把最好的料子都送过来，一会儿又将自己珍藏多年的首饰盒子捧到苏嬛嬛屋里，恨不得把最好的华裳珠视都堆到这冷清如雪的女子身上。

　　菀儿伤势不轻，躺在床上几日都动弹不得，她不过是个小丫头，也无人关心照顾。只有苏嬛嬛过来看她，说话还是冷冷的，“那些丫鬟我不喜欢，你赶快把伤养好，还过来伺候我。”
　　苏嬛嬛走时，还留下了一个盒子，里面有上好的伤药。菀儿打开盒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趴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见花盛宴召开在即，不禁卫夫人心急如焚，日日都哄着苏嬛嬛试衣服首饰，连刚能下床的菀儿也使出浑身解数，想为她那日出场时的装扮出点力。她记得计家胭脂铺的那位珠儿姑娘很会为客人挑选胭脂，便极力劝说苏嬛嬛随她一同去。
　　经此一难，苏嬛嬛与菀儿的感情倒是突飞猛进起来，这位冷清高傲的大小姐平日里对谁都不理不睬的，也就和菀儿说几句话。她对胭脂并不感兴趣，只是在明月楼里闲的无聊，借着菀儿的话，向卫夫人提出要去胭脂铺的要求。
　　卫夫人不想在这种紧要关头得罪苏嬛嬛，便吩咐四个体型健壮的打手同她们一起去，她自己本来也想一同跟去，但被苏嬛嬛坚决拒绝了，只好千叮嘱万交待着，选完胭脂了就赶快回来。

　　计家胭脂铺的店面很不起眼，当初计然盘下它的时候，手中只有自己辛辛苦苦存下的一点银子，所以外面装饰得也很简单。苏嬛嬛昔日在萧家身份何等尊贵，见这里这般寒酸，便先起了轻蔑之心，想着菀儿到底是小户人家出来的丫头，眼皮子浅，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就这么一家小破店，她也能整天当宝贝般念叨着。

　　可真正进了店中，饶是苏嬛嬛见惯了世面，也不得不暗赞一声，店里虽然不大，却收拾得清幽雅致，各色胭脂水粉摆放得整整齐齐，琳琅满目，虽然不能与天都城中那些知名的老字号相比，却也别有一番特色。

　　菀儿进来，没有看到那位清俊的小老板，便朗声喊道，“计老板，我带我家姑娘过来看看，你在屋里吗？”
　　布帘后响起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声，“菀儿姑娘，我弟弟出门进货了，不久就会回来。没事的话，您和您家姑娘先在店里随便看看。”
　　“珠儿姐姐，我们这次，可是专程找你来的……”菀儿侧过身，刚想指着苏嬛嬛说明来意，一时却愣住了。
　　苏嬛嬛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颤，她那么个冷清高傲的性子，居然突然间红了眼眶，口中还喃喃地重复着菀儿方才的话，“珠儿姐姐？”
　　布帘后的女子也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她有意想出去劝慰，但又唯恐自己容貌丑陋，会冒犯了客人，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苏嬛嬛这才回过神来，她的眸子露出狂热而欢喜的神色来，不顾菀儿在一旁的低声询问，径自往里走，一把掀开帘子，直愣愣地看着帘后的女子。
　　那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一身月白色的长裙，看起来颇为温婉，只是头戴着帏帽，面上又覆着白纱，看不见她真正的容貌。

　　计然不放心姐姐独自守在店中，进完货便匆匆地赶了回来，离老远就看见有几个彪形大汉守在胭脂铺门前，他心中顿时起了警惕，将担子往地上一扔，一路跑回店里。刚进门便看见一个女人闯进布帘后面，步步紧逼着计珠儿，不知在追问些什么。

　　“这位姑娘，我姐姐生过天花，脸上落下了点疤痕，平日里不敢见人，也不懂什么人情世故，”计然强压着火气，大步走过去，硬插进两人之间，他将受惊不轻的姐姐护在身后，毫不客气地说，“她如果得罪了姑娘，改日我再替她道歉，今天铺子不做生意了，两位还是请回吧。”

　　苏嬛嬛面若冰霜，不顾计然这个不速之客出言不逊，只是看着他身后的女子，含泪问道，“你当真不认识我？”
　　那女子点了点头，她躲在年轻的小老板身后，怯怯的，恰如风中芦苇般柔弱不堪。

　　回到明月楼时，卫夫人见苏嬛嬛眼圈发红，连忙将菀儿私下叫来询问。菀儿不敢多言，就说苏姑娘见了胭脂铺中的珠儿姑娘，触景生情，想起自家姐姐来了，心中难过。

　　苏嬛嬛像缕游魂一般，步履虚浮地上了楼，她躺到床上，反复回忆今日在胭脂铺中的情景，越想越觉得，那个戴着面纱的珠儿姑娘，就是她的表姐萧随珠。
　　否则世上怎么会有声音如此相似的两个人，连身形都一模一样……

　　当初萧家落难时，女眷们全都被一同押往教坊，查点人数时，唯独少了萧家大小姐萧随珠。有人低声对教坊管事的人说了几句，从此便再无人追究这件事。
　　当时她还以为，随珠姐姐是被人暗中害了，还偷偷哭过好几场。没想到，最傻的人却是她，她的随珠姐姐非但活着，还活得好好的，比她这幅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强多了。

　　“没错，我真傻，怎么当着外人的面逼姐姐和我相认……”
　　苏嬛嬛心中思绪万千，一会儿心寒萧随珠的绝情，一会儿又忍不住为她辩解，朝元宫里那个狗皇帝说了，让她们萧家女子世世代代为娼为奴，萧随珠既然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肯定不愿意轻易暴露身份。
　　话虽是这样说，但一想起当时那女子惊惧的眼神，她心里还是一片彻骨的寒冷，因为那种眼神是做不了伪的。

　　第二天，菀儿就听楼里的姑娘们说，街上的那家胭脂铺子突然关门了，小老板说是要回老家去。菀儿心中空荡荡的，像是突然间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她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姑娘，只是谋划了许久的未来，又如同一个泡沫般，轻而易举地破灭了。
　　她静静地愣了一会儿，突然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苏嬛嬛站在楼上，冷眼听着众人在议论胭脂铺的事情，她昨夜一夜无眠，哀艳如盛极将颓的牡丹花，美得让人心颤。
　　“姐姐是在害怕吗？”
　　苏嬛嬛这样冷冷地想，这几个月时间，她经历的磨难与痛苦实在太多了，很容易就将心里的光和热都碾灭了。
　　“怕我说出了她的身份，她就要和我一起在这种地方受罪。”
　　“所以就这么跑了，索性把我自己丢在这里……”
　　她狠狠地攥着栏杆，连指甲中渗了血都浑然不觉，嫉恨像是心底突然生出的蛇，咬得她痛不欲生。

　　菀儿气喘吁吁地跑到胭脂铺子前，果然看见那个生的很好看的小老板正在收拾东西。
　　她讪讪地站在那里，有心想要说上几句道别的话，但不知为何，却羞怯地开不了口，见小老板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连忙编了个借口，“听说你们要走了，我来看看珠儿姐姐。”
　　计然对这个小丫头印象不错，知道自己姐姐也很喜欢她，便大方地让她进去，还送了一大堆胭脂水粉给她。
　　菀儿见到计珠儿，口齿反倒伶俐了许多，说了不少离情依依的话，说到最后，自己也声音哽咽，趴在女子身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是真心实意想同这对姐弟一起过日子，可惜她们这种烟花场合出来的女子，真心说出口来，怕是只会叫人发笑。
　　珠儿自从失忆后，除了计然外，接触最多的，便是菀儿这个丫头，见她这般不舍，心中自然也不好受。女子柔声劝慰了菀儿半天，又从柜子高处取出一块红色的小玩意，递给哭哭啼啼的小丫头，“菀儿妹妹，姐姐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这个你拿着，权当做个纪念吧。”

　　菀儿接了过来，那是个说不清什么质地的坠子，被雕成了首尾相接的双鱼图样，触手生凉，质地细腻，看上去甚是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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