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见花街是天都城最东边的一条街，原本就叫做东街，相传高祖皇帝在位，曾微服私访到此，见这里楼台林立，美人如云，不禁赞道，“今至此地，如见繁花锦簇。”，有了皇帝陛下这句话，东街从此便成了见花街。
　　高祖皇帝赐名见花街的传说，距今已有百余年了，真假早就不可考证。即便是真的，当日高祖皇帝见到的民间美人，究竟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还是倚门卖笑的娼门女，也是众说纷纭。反正时至今日，见花街已经成了名符其实的一条花街，天都城中最有名气的风月场合，几乎都聚集于此，街道两旁全是大大小小的秦楼楚馆，平日里白天冷冷清清的，人迹罕至，一到黄昏时分，街上的灯笼便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处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立刻成了城中一等一热闹的销魂窟。如今这世道不好，到处兵荒马乱的，见花街的生意却不衰反盛，仿佛越是摇摇欲坠，越要醉生梦死，越是朝不保夕，越要及时行乐。
　　二十四桥明月楼是这花街上数一数二的青楼，老板卫夫人美艳过人，昔日是花街举办的见花盛宴中连续三年花中魁首，后来不知被哪位贵人看中，替她赎了身，又资助她开了这家二十四桥明月楼。卫夫人先前是风雅阁中的花魁，自己当了老板后，处处不择手段地打击前东家的生意，不过风雅阁在花街屹立数十年，可谓是财大气粗，根基深厚。两家背后各有靠山，这些年来斗得是水火不容，不可开交，见花街上一年一度评选花中魁首的见花盛宴，更成了两家争奇斗艳的舞台。
　　眼看今年的见花盛宴日子快要近了，风雅阁早就选出了三名绝色女子，日日勤加训练，准备挑出最佳者参赛，卫夫人却还是按兵不动，没看她有什么动作，不过瞧她神情不紧不慢的，多半也是早早敲定了人选。

　　非但花街上别的青楼在不停猜测，连明月楼的姑娘们也在私下议论纷纷，不知道卫夫人今年会让谁代表楼里去参加见花盛宴。楼里风头正劲的绮落姑娘实在耐不住性子，打算去向卫夫人的贴身丫鬟莞儿讨个消息。
　　莞儿是个相貌平平的姑娘，薄眉扁鼻，头发稀黄，好在一双眼睛生的灵动，一看就是个机灵性子。见绮落询问自己，正端着燕窝上楼的小丫头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姐姐，你这不是拿我开玩笑嘛！你是楼里的红人，夫人多半会让你去参加那什么宴会的，可我就是个丫头，这种好事没我的份，我自然也不上心。你问我，算是白问了。”

　　绮落得了恭维，又见这丫头口风紧，知道从她这里也问不出什么来了，笑着同她打趣几句，便借故离开了。
　　莞儿转过身，接着往楼上走，她方才还笑意盈盈的脸，却逐渐阴沉下来。
　　今年明月楼里去参加见花盛宴的人选，她自然知道，而且她近来所受的委屈，也全因为这个陌生的来客。

　　上个月的一天深夜里，卫夫人突然派人把菀儿叫醒，说楼里来了位新姑娘，从此以后，这位姑娘就住在明月楼最高的那一层，由她照顾，但是不许让别人知道了。
　　菀儿当时心中好奇，众人皆知，明月楼共有五层，最高处的第五层，除了卫夫人那位神秘的金主外，别人都不能上去，这位新来的姑娘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竟然堂而皇之地独占了一层。
　　她见了那位姑娘，起初心中还颇为失望，姑娘容貌是生得不错，可在明月楼中也算不上多么出众，但等菀儿知晓了那姑娘是什么来历后，吓得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

　　姑娘姓苏，闺名叫做嬛嬛。萧家号称天都首姓，嫡女大多都嫁入了皇室，可这任家主萧清辞的胞妹，却嫁给了一个姓苏的将军。苏将军在十九年前的北谷关大战中以身殉国，萧小姐悲痛欲绝，待腹中孩子出生后，便自杀殉夫。苏家人丁单薄，萧清辞又心疼妹妹，便将这遗腹女带回萧家抚养，取名叫做嬛嬛，吃穿待遇，皆如萧家嫡女一般。

　　菀儿不禁暗中叹服卫夫人神通广大，要知道四个月前萧家突然败落，萧家女眷都沦落进了官家教坊，也不知卫夫人用了什么手段，竟能从教坊中借出人来。这苏嬛嬛自幼师从天都箜篌名家班大师，习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箜篌绝艺，今年有她参加见花盛宴，明月楼已经是占尽先锋了。

　　只是没想到，苏嬛嬛性情冷傲，尽管在教坊中吃了不少苦头，到了明月楼里，依旧对人不理不睬的，更不要说弹什么箜篌了。卫夫人不敢对苏嬛嬛用强，唯恐伤了她那一双妙手，便将火都发到了莞儿身上，不过几日功夫，已经让莞儿苦不堪言，心中渐生离意。
　　莞儿出身农户，自幼被父亲卖到明月楼，她虽然貌不惊人，但性子机敏，所以这些年也过得顺风顺水的。随着年龄渐长，这小丫头心中也有了自己的一番打算，何况她已经看准了托付终生的对象，春心一动，更觉得这明月楼不是久留之地。

　　莞儿看中的人，是花街上一家胭脂铺子的小老板。这家铺子在花街的最里面，悄无声息地就开了张，老板是个十七八岁的清俊后生，他也没有请什么帮手，自己搭着梯子上去把牌匾挂了。
　　开始莞儿还和楼里的姑娘们一起取笑这小老板做生意不灵光，他选的本来就是花街中最不好的位置，街上靠后的几家妓院都生意惨淡，更何况是他这个绿豆大的铺子。再说了，寻常女子都最厌恶风月场合，万万不会穿过一条花街来光顾他的生意。这花街里的女人，夜里辛苦够了，白天里一个个懒得出门，她们用的胭脂水粉，都是由货郎直接送到妓院里的，又怎么会费力再跑到他的店里。

　　但出乎人们意料的是，这小老板看起来安安静静，不显山不露水的，还真有几分做生意的天分。开始时，他挨个青楼去送自己铺子里新上的胭脂花样，渐渐地，姑娘们就发现了，他这个胭脂铺子虽然小，可是花样多，货色齐，天都城中刚开始流行什么胭脂水粉，到他这店里一看，一准就有。小老板话不多，对待客人很是周到细致，却不会显得过分殷勤，他还有个姐姐，听说是小时候出天花落下了疤，见人都得戴着面纱，但是眼光却颇为独到，能够依据客人的容貌皮肤，替她们挑选颜色，她选出的胭脂，往往能让人面目一新。
　　就这样，胭脂铺子的生意慢慢好了起来，花街上的姑娘们白日里闲着无事，常到店里一边挑胭脂，一边打发时间，连那些当红的花魁们，也会悄悄派遣丫鬟带着自己的画像过来，指名让老板的姐姐为自己选些新兴的胭脂水粉。

　　周围人见这小老板少年老成，沉稳能干，又尚未成家，有姑娘的人家便动了招女婿的心思，谁知道一打听，却纷纷打了退堂鼓。
　　原来这个小老板名叫计然，他姐姐计珠儿早年嫁过人，不知为何，又被夫家遗弃。小老板说了，他自幼父母双亡，是姐姐一手将他养大的，所以他也会赡养姐姐一辈子。
　　开始还有人不死心，想着一个大姑姐，不过就是多了张嘴。可再仔细一观察，却是吓了一跳，胭脂铺的生意虽不错，赚的钱大多却都用到了计珠儿身上，别看她弟弟平日里省吃俭用的，对她却很是舍得，不说别的，单是为了治她脸上的疤，买的珍珠、丹参等药材就是一大笔费用。

　　好人家的姑娘嫌弃计然穷，可是莞儿非但不嫌弃，心中反而暗暗庆幸。她打听过自己赎身的银子，并不算多，她这些年辛辛苦苦也存得差不多了，并不需要小老板慷慨救风尘。正是因为计然现在一贫如洗，她这个其貌不扬的青楼丫鬟，才有可能明媒正娶地跟了他。
　　至于计珠儿，她性情怯懦，更是不足为惧。菀儿第一次见到她时，计珠儿正在布帘后，一见有客人来，像是只受了惊的小鹿，马上就怯怯地退下了，那女子似乎自知容貌丑陋，除了客人喊她出来挑胭脂，一般不与人往来。菀儿对她的这份自知之明很是满意，倘若日后自己当真进了计家的门，铺子里的生意不说，内宅里的事，肯定是自己当家。

　　莞儿心中存了这样的主意，有事没事更是喜欢往胭脂铺子里跑，时间久了，连怕生的计珠儿，都能与她多说上两句话。
　　小老板沉默寡言，只有遇到与他姐姐相关的事情，脸上才会有些表情。他见计珠儿高兴，对莞儿也是另眼相看，铺子里一旦进了新胭脂，常常先送给她一盒。

　　离见花盛宴还有十日，眼看风雅阁的三个姑娘一日比一日长进，卫夫人表面上故作镇定，私下却是心急火燎，天天都围着苏嬛嬛打转，软硬手段都用了个遍。这个萧家的表小姐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终日坐在窗边，脸上神色冷冰冰，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一大清早，莞儿奉命端了碗桂花炖雪蛤，一如既往地来劝苏嬛嬛，她自觉有了脱离苦海的希望，便不禁对这落难千金起了怜悯之心，劝慰的言语间也多了几分真切。
　　苏小姐沉默了许久，这次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污浊之躯，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思……”

　　苏嬛嬛说的苦气，可惜文绉绉的，菀儿自幼在明月楼里服侍人，见惯了浊世百态，对贵族女子这份贞洁的心性也无法感同身受，只好讪讪地不吭声。
　　主婢两人相顾无言，都觉得与对方交谈着实费力，便各自去想自己的心事了。

　　一年一度的见花盛宴召开在即，各家青楼都事先请了舞狮、杂耍和戏班子，在自家门前摆下舞台，从早到晚不分昼夜地演着，来拉拉人气。这几日也是见花街中一年到头来最繁华的时候，街上挤挤攘攘的全是看热闹的人。二十四桥明月楼今年请来了一个木偶戏班子，菀儿看了一遍后，赞不绝口，便兴冲冲地往胭脂铺子里跑，想要约计珠儿出来看。她是看明白了，计然最看重的就是他姐姐，只要自己能笼络住计珠儿，这胭脂铺老板娘的位置，迟早就是她的。

　　菀儿到了胭脂铺，却发现大门紧闭着，有人告诉她，小老板听说明月楼的木偶戏好看，就关店领着姐姐过去看了。菀儿并不失落，反而暗自欢喜，计然对自己姐姐都这么温柔体贴，日后对媳妇也不会差了，一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禁又多了几分热切。

　　计然对这小丫头的一番心事全然不知，他小心翼翼地将戴着面纱的女子护到身后，一步一步走在喧哗热闹的街道上，像是趟过了光阴静默无声的河流，心中只觉得无限平安喜乐。不过四个多月的功夫，他从客栈里被人呼来唤去的小计，变成了胭脂铺子的计老板。铺子虽小，生意却也红红火火的，能让他们姐弟两人过上相对殷实的日子。

　　他将自己现今拥有的一切，都归功于身边这个温柔沉静的女子。

　　当她是萧家的大小姐时，在云端之上伸出援手，救了他一命。当她坠落人间后，又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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