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空气中有一股陈旧的霉味，像是四五月的雨水放馊了，湿腻腻的，让人不喜。
　　昏黄的光顺着眼睛的缝隙露进来，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陌生而荒诞，但脑子昏昏沉沉，就像是白茫茫的一片雪，什么都虚无得可怕。

　　有个少年人站在不远处，手里还端着一个碗，见她勉勉强强地睁开眼，脸上流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来，连忙大步走来。

　　“我是谁……这是哪里……”
　　她想开口问，但是嗓子中仿佛堵着一口年久失修的血块，让她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几乎不成句子。

　　少年穿了件脏兮兮的破袄，他正在长个子的年龄，又生得长胳膊长腿的，所以衣服更显得格外寒碜。看见女子一脸惊惶地望着自己，少年也局促起来，他放下手中的鸡汤，就这么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

　　“我是谁……”
　　女子几乎要流出泪来，不顾嗓子里火辣辣的痛楚，拼命发出零零碎碎的声音来，遗忘一切的滋味实在太过难受，仿佛苟活在人世的只是一个空荡荡的躯壳，里面什么都没有。

　　少年见她神情焦虑，连忙凑近了听她说话，细细辨别了许久，才听清楚她的疑问，他的脸色骤然一变，神情复杂地望着女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过了许久，少年才镇定下来，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话来，他眼神中确实流露着关切，但这句话却说得毫无喜悦之色，反而似做贼般慌慌张张的。

　　姐姐？
　　女子疑惑地看着对方，她的眼睛迷迷蒙蒙的，恰如天欲明时将醒的梦，藏着着氤氲的烟水气，心中也混沌一片，感觉对这少年毫无印象，可见他这样照顾自己，便又先信了他几分。

　　少年喊出那句“姐姐”，接下来的话突然就流畅自然起来。他虽然衣衫破旧，但生了一幅白净清俊的好皮相，看起来文文气气的，很容易就能赢得别人的信任。

　　少年说，他叫计然，自己是他的姐姐计珠儿，几年前嫁给一个富商为妾，谁知道正室凶悍，容不下她，将她赶出门去。
　　“姐姐，舅母那个人，尖酸刻薄，肯定不愿意收留你，我也是偷偷瞒着她，才把你接回来的。”
　　少年叹了一口气，他看起来面有忧色，却还是打起精神来安慰床上一脸困惑的女子，“不过别怕，你是我姐姐……无论如何，我都会照顾你的。”
　　这句话倒是说的极为笃定。

　　女子感到自己全身像是揉碎了的棉花，酸疼地使不上一点气力，的确很像是个惨遭欺凌的模样，这下心中更无怀疑，虽然完全想不起过去的事情，但感情上已经与少年亲近了不少。
　　她嗓子火辣辣的，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心中愧疚地想，看来自己真是个不争气的，不仅不能在夫家立足，反而还要连累弟弟，看他这幅打扮，就知道日子一定过得很难。

　　自称是她弟弟的少年并不多话，在简单介绍过她的遭遇后，便喂她喝了那碗鸡汤，然后他似乎有些顾虑重重，迟疑地说，“姐，我该帮你换药了。”
　　女子只恨自己浑身无力，还要拖累旁人，见少年不知为何，竟为难成这样，连忙点了点头，生怕耽误了他的时间。
　　而少年拿出一包草药，在石臼中捣了半天后，却先从她的脸上开始换药，他小心翼翼地用软布清洗过她的脸，然后又将清凉的草药涂了上去。
　　尽管少年动作已经很是轻柔了，女子还是感到了剧烈的痛楚，她迷迷茫茫地望着眼前的人，有满腹的疑惑要问，自己不是被彪悍的正室赶出门了吗，可这脸上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涂这么多药？
　　“姐，脸上的伤会好起来的，”看出了女子的心事，少年言不由衷地安慰她，其实他自己也没多大把握，毕竟女人脸上的伤实在太重了，“你不要太担心。”

　　原来自己的脸毁了……
　　女子有些漠然地想，她整个人依旧浑浑噩噩的，仿佛现在还置身于梦中一样，对于一个忘却了所有前尘往事的人来说，毁容这件事虽然是雪上加霜，却也实在生不出太多的伤心。

　　小计走出地下室后，才发现不知不觉中竟出了一身冷汗，他在心中告诉自己，欺骗萧小姐这件事，其实是为了她好。
　　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父亲和兄弟们都死了，母亲与姐妹们都在污浊之地中受辱，即使知道了真相，她又能怎么样？
　　她只能哭哭啼啼的，整日愁眉不展，没准还会干脆一死了之，去阴曹地府里陪她那群倒霉的家人……

　　而尽管反复这样地说服自己，少年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比起那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他更有着一番密不可宣的私心。
　　他父亲是清江县的大户，家中原本很是富裕，谁知道在他三岁那年，家乡中瘟疫横行，父亲病死了，母亲无力支撑门户，只好变卖家产，到天都来投靠弟弟，因为思念亡夫，几年后也郁郁而终。
　　母亲死后，留下的大额财产便进了舅舅的腰包，她的首饰也出现在舅母的身上。而靠着姐姐遗产发家的这两个人，对待自己的外甥却可谓苛刻之至，动辄打骂不说，还经常让他缺衣少食。他之所以还肯留在客栈里，只因为这世上他唯独只有舅舅一个亲人，舅舅是如此的懦弱自私，根本无法让他生出敬意与依赖来，但在亲情方面，他实在太过匮乏了，连那懦弱之后一点微薄的温暖，都舍不得放弃。

　　如果他真的有一个姐姐，叫做计珠儿，他便不是这世间游离的浮萍，就会生出根来。哪怕那女子浑浑噩噩的，脸也毁了，他也会下苦力好好养活她，努力让她过上好一些的日子……

　　单单是这样想，少年的心便开始暖暖地热起来，仿佛人生一下子有了期盼，他盘算了这些年偷偷存下的钱，决定等女子的身体再稍微好一点，便领她出去住。
　　女人是萧随珠的时候，享受惯了锦衣玉食，现在她成了他的姐姐计珠儿，他也希望能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正当小计满怀期望谋划着未来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女子也没有闲着，她动弹不得，索性愣愣地望着地下室的顶部。
　　原来她叫做计珠儿，是个被赶出夫家的女人，脸也毁了，幸好有个弟弟计然，不离不弃地照顾着自己……
　　想到“珠儿”这个名字时，她脑海中浮现了一些模模糊糊的片段，似乎真的有人这般唤过自己，但只要再继续往下想，头就剧烈地痛起来，像有人用钝刀反复割着神经一般难受。
　　这时候梯子那边传来动静，似乎有人下来了，女人努力侧过脸，发现下来的不是小计，而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她想起少年说过，是瞒着舅母偷偷收留她的，顿时便紧张起来，心想这不会就是弟弟口中的舅母吧？

　　下来的确实是老板娘，一大清早客栈刚开门，她喊小计出来招呼，叫了半天却不见那小子的踪影。老板娘心中火大，便拎起裙子，屈尊纡贵地来到这个她一直嫌脏的地方，决定给这个偷懒的外甥一点颜色看看。

　　老板娘下来后没有发现小计，刚要愤愤地离开，突然发现床上躺着一个人，她火冒三丈，气势汹汹地走过去，心想这小子简直是要造反，大白天的，居然敢躺到床上偷懒。

　　但等她看清床上的女子时，老板娘像是见了鬼，突然发出杀猪一般的尖叫声，跌跌撞撞地往梯子那边跑去。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草药遮不住女子脸上纵横交错的刀疤，她整张脸就像是剪碎了的娃娃，然后有人又用线细细地缝好，在地下室昏黄的光线中，更显得丑陋可怖。

　　老板娘跑到上面后，心中又惊又怕，转脸却看见小计正从客栈外走进来，她心中的惊惧瞬间就变成了怒火，指着少年质问道，“里面那个丑女人是哪里来的？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整天往坟堆里钻还嫌不够晦气，连这种破烂货都往我店里领！”

　　少年脸色一变，这几日都有塞北军在附近搜查，他生怕舅母的声音太大，会将那些军人们引来，连忙低声安抚着惊怒交加的中年女人，想要把她往里面拉。

　　老板娘却依旧不依不饶的，大着嗓门叫嚷开了，“你今天得给我说清楚了，不然我就去报官，谁知道这女人是什么来历……”

　　她刺耳的声音突然截然而止，小计一直低眉顺眼的，但当听到她说“报官”这两个字后，却突然一把勒住她的脖子，少年眼中满是红丝，竟是露出了杀意。
　　这个作威作福十余年的女人，头一次发现平日里逆来顺受的外甥力气居然这么大，她拼命挣扎了一会儿，却脱逃不开少年铁箍般的手，渐渐地便没了声息。

　　等确定舅母没了呼吸后，少年才松开手，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但行动却不见慌乱，将女人肥胖的尸体拖到客栈后院，用麻袋一套，然后堂而皇之地扛了出去。

　　老板进完货回来后，左等右等，迟迟看不到妻子的身影，他心中不禁起了疑虑，询问正在厨房中忙活的外甥，“小计啊，你舅妈去哪里了？”
　　少年没有回过头，平静地说，“她早上就出门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干什么了。”

　　老板最后也没有等到他的妻子，这是自然的，她现在已经成了乱坟岗上野狗们的一顿佳肴。

　　这个一辈子都在妻子阴影下唯唯诺诺的男人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出门进了一趟货，人生便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霸道骄横的妻子失踪了，衙门里的人收了他的银子，派人过来逛过几趟，便再也不理会他了。而一直乖巧听话的外甥，竟突然提出要搬出去住。

　　“我年纪也不小了，不能总让舅舅养活我，”摇动的烛光中，小计清秀的脸显得晦暗不清，他最后这样说，“舅舅，如果舅妈真的不回来了，你再找个人一起过吧。”

　　搬出去的前一天，小计托对门的王大妈做媒，替自己舅舅向一个姓张的寡妇提亲，那是个性格温婉的女人，曾经到客栈里帮过工，因为老板娘嫉妒她相貌姣好，不久后便找个理由将她撵走了。

　　老板没有责怪外甥的先斩后奏。他本就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以前是妻子推着他往前走，现在做决定的人变成了外甥。他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溺水的行人，少年扔给他一块浮木，就忙不迭地抱住，然后顺着对方指引的方向游去。

　　新妇不久后进了门，这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女人，新婚后的第二天清晨，她早早地进了厨房，然后将做好的饭端到床前，她的丈夫先是一愣，突然就流下泪来。
　　他活了将近四十年，只有从那天清晨开始，才感觉出自己是个男人。

　　老板后来也在街上偶遇过自己的外甥，少年人似乎在很短的时间中又长了个子，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清俊的脸上毫无表情，似乎只是遇到了一个陌生人。

　　老板想叫住小计，但最终还是讪讪地住了口，他现在有了温柔的妻子，马上又将迎了一个孩子，再回想起那个凶悍的女人，都会觉得过往的人生仿佛噩梦一般。

　　所以，他永远都不会去深思，前一个妻子到底去了哪里，外甥又为什么要突然告辞。
　　人都是这样，只要得到的补偿足够丰厚，就会开始庆幸自己的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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