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天都十姓，萧字为首，那已是曾经。

　　前年涿郡叛，再有吴郡等八地相继作乱，久享富贵的王朝已如烂熟的果实，无力拯救自己腐朽的命途。而天都中的世家大族则到处弥漫着醉生梦死的靡靡之音，好像今日醉倒，便可不理朝夕，浑浑噩噩中，就能将这盛世太平的梦，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先帝在这一片水深火热中突然驾了崩，一直不起眼的九皇子成了龙袍加身的新皇帝。平心而论，新帝算不上昏庸,也很有几分励精图治的抱负，继位不过两年，便先后平定了多地的叛乱，只是为人阴沉多疑，不仅将自己的兄弟们杀得七零八散，对待天都里的那些名门望族更是残酷暴虐，前不久刚刚收拾了太后的母族徐家，接着就将这富贵通天的萧家连根拔起。

　　小计一大清早就跑到医馆里抓药，他伸出自己用菜刀砍伤的手腕，买回了一大包治疗刀伤的草药，刚回到客栈，便听见舅母在大惊小怪地喊着，“小计，你跑到哪里去了？客人们都没人招呼了！”

　　少年好脾气地笑了笑，倒让这女人不敢再继续责骂下去，小计做事是挑不出什么错来的，对她这个舅母也素来恭恭敬敬的，可不知为什么，她却越发畏惧他，总觉得眼前这个清瘦的少年身体里，藏着一只可怕的怪物。

　　熟客们都很喜爱这个办事麻利沉稳的少年，见他被责骂，便笑着打了几句圆场，然后便又开始继续方才的话题。
　　“说起这萧家，也真是可怜，听说昨个儿东街上血流得到处都是，那么大的雪都没盖住，一大家子二百多口男丁，一夜之间全没了……”
　　“死了倒是干净，”有人叹了口气，“他家的女眷才是当真可怜，听说统统被充当官妓了，萧家的那几个女儿，搁到以前，可都是当皇妃的材料。”

　　小计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空闲，拎着草药跑进了地下室。床上的女子还是昏沉不醒，他耐心细致地为她上好了药，又努力喂了她几口鸡汤，这才静静地坐到床边，细细端详她的脸。
　　她颈间的血色珊瑚温润如玉，首尾相接的两条鱼目中，刻着小小的两个字“随珠”。

　　他知道她一定是显赫人家的千金，可却从未想到，竟是在她家破人亡之后，才从别人口中听说她的身世。

　　天都十姓，说的是天都中最有势力的十个门阀，其中最出名的便是东鲁萧氏。萧家原本便是世家望族，后来又追随太祖皇帝起义，太祖皇帝登基后，萧家男子皆以勋业茂盛重侯累将，萧家的嫡女更是多嫁入皇家，当今天子姓赵，所以民间多戏称萧家女子为“赵家媳”，整个萧氏家族当真可谓是富贵逼人，权势通天。

　　这任萧家的家主名叫萧清辞，同马背上起家的祖辈不同，他生在太平年间，自承袭了父亲的侯位后，一直谦虚低调，在文武百官间口碑极好。没想到新帝即位后，不知为何，却突然对萧家起了疑心，萧清辞清晨的时候还好端端地去上朝，半夜里就被一群士兵压进了大牢。

　　这个歌谣中“金筑屋，玉为阶，男儿朝堂立，女为赵家媳”的鼎盛豪门，在一个月里便轰然倒塌。新帝下了一张圣旨后，萧家男人的血染红了长长的东街，萧家女人的泪，将那猩红的月光哭得冰凉。

　　萧清辞与发妻少年结发，情意甚笃，两子三女皆为嫡出。长子萧乾官拜国子监祭酒，幼子萧隐不过十八岁，已被封为骠姚校尉，但论起在天都中的名声，却远远不如他们的三个姐妹。
　　萧家有三个女儿，二女儿萧璎珞貌美绝伦，是天都中出了名的美人，三女儿萧温博闻强识，才情过人，是太傅大人的女弟子。但最为出名的，还是萧家的嫡长女，萧随珠。
　　萧随珠的名声，与美貌和才华无关。她容貌不过中上，远不及萧璎珞那般艳光逼人，也不会像小妹萧温那样出口成章。天都中的世家大族之所以对她议论纷纷，只是因为这位萧小姐，实在是太倒霉了。
　　她身为萧家的嫡长女，襁褓中便与身为太子的三皇子有了婚约。可先帝偏爱十四皇子赵戟，一心想要废长立幼，他的这番心思委实太过明显了，三皇子是个会审时度势的人，识趣地遁入空门，自请守皇陵，将太子之位拱手相让，连未婚妻都不敢要了。
　　于是萧大小姐的婚事成了一桩难题，皇室中适龄的皇子都已有了正妃，世家子弟又忌讳她曾差点当了太子妃，不敢迎娶。萧随珠拖到了十九岁，一日出门，不知从哪里捡回了一个伤痕累累的年轻人，昏了头般发誓非他不嫁。萧侯爷暴跳如雷，后来却发现这个名叫叶阐的年轻人见识非凡，才赋惊人，这才改了主意，勉强允许他在萧府寄居。

　　叶阐在两年后的科举中高中魁首，一跃成为朝廷新贵，知道内情的人，都替萧大小姐松了口气，想着她总算苦尽甘来。没想到萧侯爷刚刚点头同意两人的婚事，便被抓进大牢，正当萧家水深火热之际，叶阐也派人送来一封书信，撕毁了与萧家的婚约，相传当时萧小姐看了信，不言不语呆坐了许久，据说丫鬟想要扶她起来，没想到萧小姐身体晃了晃，竟吐出一口血来。可怜这好端端的名门闺秀，一腔痴情，竟错付给忘恩负义之徒，当真可怜。

　　店里的客人们闲聊时都说，萧大小姐似乎在狱里时就死了，所以昨日游街示众的萧家女眷中没有她。这也难怪，她一个弱女子，连连遭受如此大的打击，又在牢狱那种苦寒之地受折磨，怪不得会早早地香消玉殒了。

　　小计在旁人的话中，断断续续拼凑出这女子二十多年来的人生，他不知她为何会被人毁了面容，又为何被弃尸荒野，却也清楚的知晓，萧随珠还活着的事情，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了。

　　好在这地下室阴冷潮湿，几乎不会有人下来。少年害怕逗留太久，舅母会下来寻他，只好强压下心中的担忧，先出去帮忙。正当他顺着木梯往上爬时，出口处突然钻出一张凶神恶煞的脸，恶狠狠地冲他喊着，“小子，你们客栈是没人吗？赶快给大爷们上点好酒好菜！”

　　小计险些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定睛一看，发现是个陌生人，多半是进店吃饭的，这才镇静下来，连忙爬出来，嘴上麻利地报了几个店里的招牌菜，同时不动声色地将地下室的出口盖上。

　　他上来后才发现，刚才的几桌客人都走了，只剩下角落处的一桌，除了过来叫嚷的这名大汉外，桌边还坐了四人，都是上穿禅衣，下穿戎服裤，腰间还别着明晃晃的刀，分明是军队中人的打扮，只是不知道是哪里的兵士，竟然敢在天都城中这般放肆，大喇喇地提刀出行。

　　小计生得清秀无害，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那几人发了好一顿牢骚，说这破店中连个人都没有，却也没有难为他，只是吩咐他赶快弄出几个菜来，他们有事在身，不能耽搁太久。

　　少年心中正在奇怪，不知道舅舅和舅母到哪里去了，到厨房中一看，发现这两人竟躲在米缸后瑟瑟发抖，见他进来，老板赶快拉住他，愁眉苦脸地说，“傻孩子，你怎么还敢跑出来？这几个可是塞北军啊，我和你舅妈一见情况不对，赶快就躲起来，想着他们见不到人，多半就会走了，没想到你居然傻乎乎地让他们找到了！”

　　小计这才知道为什么客人会全都不见了，原来是被这一桌塞北军吓跑了。塞北军骁勇好战之名，天下皆知，自从赵戟掌管之后，更是嗜杀无度，声名狼藉。只是他们常年盘踞塞外，不知为何，今日会出现在天都的一家小客栈里。

　　虽然老板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立刻掘地三尺藏起来，少年却显得冷静，他不慌不忙地将准备菜肴的活安排给舅舅，自己先切了一大盆卤牛肉，然后拿着酒壶和酒杯走了出去。

　　“殿下真是疯了，这么大的雪，居然还让咱们日夜不停地找，说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隐隐约约的，小计听见这几名塞北军似乎在抱怨着些什么，但是少年刚一走近，五人立刻便噤口不语。他们看到卤牛肉，总算露出了点满意的笑容，连筷子都不用，直接用手抓着，狼吞虎咽地吃开了。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狂风卷着鹅毛大的雪片，将屋檐上的瓦片都吹得作响。
　　塞北军酒饱饭足后，望着如此恶劣的天气，不禁都面露愁色，一人直接把刀望桌子上一放，愤愤道，“他奶奶的，老子不找了，别让那个小娘们没找到了，先把咱们弟兄几个冻死了。”
　　“老三，”另外一人似乎是他们中的小头目，见属下大喊大叫的，连忙低声阻止道，“上面交待了，弟兄们这次出来，只是为了找人，千万不要声张。”
　　小计凑过来，给他们添满了酒，他看起来颤颤惊惊的，仿佛每次走到桌前时，都吓得不轻，实际上却一直在找机会偷听这几人之间的谈话。

　　“不是我说，殿下真是昏了头了，什么都顾不上了，一下子派出那么多人去找，就算军师千叮嘱万交代，咱们也小心，但肯定还是会惊动宫里那位的……”
　　“哼，宫里那位？要不是咱们殿下在塞北没赶回来，现在谁坐在宫里，还真是说不好……”
　　“嘿，你说，咱们要真找到那女人，殿下会怎么赏赐？听说啊，殿下当年为给她猎一只紫貂，连腿都摔断了……”

　　“好了，好了，”小头目见属下们越说越过分，只好皱着眉打断他们，“咱们还得接着找，你们要是吃饱了，现在就走吧。”

　　这群塞北军看起来凶悍难驯，但对他们口中的那个“殿下”倒真是忠心耿耿，嘴上抱怨归抱怨，办起事来却是毫不含糊。
　　小计站在门口，看见这几个人沿着街道，挨家挨户地进去搜查，也不知道在找些什么，反正将家家户户都吓得鸡飞狗跳的。

　　“听说啊，殿下当年为给她猎一只紫貂，连腿都摔断了……”
　　方才塞北军中一人说的话在少年脑海中浮现，他的手无意识地攥紧，好像是回忆中那凶狠的鞭子又挟着风声冲他打来。

　　十四皇子赵戟？
　　小计关上客栈的门，慢慢地往里面走，他心里清楚，萧小姐在这里藏身，绝不是长久之计……
　　但是那个人，那个传说中放荡成性、残暴妄为的塞北军之主，真的会救萧小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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