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赵戟是很少做梦的，他活了二十多年，并非没有苦痛与烦恼，却几乎从未感到过绝望，因为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手，不死不休，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哪怕头破血流，仍是要争要抢。
　　现实的人生如此肆意，梦境中虚无的慰藉便显得无足轻重，在外人眼中，年轻的晋王手握重权，耀眼如正午骄阳，仿佛已经圆满到容不下一丝缺陷。

　　然而他今夜做了这样一个梦，洞房花烛里，那女子静默如莲，坐在喜床边一言不发，他醉醺醺地走过去，问她，“珠儿，你不开心吗？”
　　女子抬起眸，今天虽是大喜之日，她却未施脂粉，一身白衣，看到赵戟时，眼中突然流下两行血泪。
　　当血泪淌过脸颊，像是一星艳色的火燃了起来，先是女子的脸，然后是她的脖颈、身体和双手……纷纷如在岁月中侵蚀殆尽的石像，不过转瞬之间，便在他面前灰飞烟灭。

　　赵戟在噩梦中骤然惊醒，他在黑暗中坐起来，冷汗淋漓，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梦是真。大婚在即，皇帝也已经应允，明日就将珠儿送到晋王府，一切正在向他预想的方向发展。为何偏偏是在这种顺风顺水的时候，他会突然做了这样一个骇人的梦？

　　黎明的天色像是接近透明的蝉翼，渐渐地，便又涂上了一点青白青白的颜色。宫女们手托银盘，鱼贯而入，盘中的绫罗首饰流光溢彩，尽是珍稀之物。
　　昨天内侍奉命，前来宣读了册立秀女云氏为晋王妃的圣旨。大明宫中的宫人们都大为吃惊，原本以为这名病恹恹的云姑娘日后能当上个嫔妃，没想到她不显山不露水的，竟是个天生的贵人命，居然能被眼高于顶的晋王相中，还立为正妃。

　　待宫女替自己梳好发髻后，萧随珠推开了面前的双股嵌珠玳瑁钗，又将自己带惯了的珠钗插入发间，饶是她容色平平，这般盛装之下，俨然也有了几分雍容动人的风致。
　　皇帝见惯了人间丽色，他挑剔地打量了女子几眼，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十四弟为何非要选中镇国公的这个女儿，前日他以云氏相貌丑陋为由，提出再为晋王另选佳丽，却被赵戟一口回绝，看对方那副斩钉截铁的样子，似是非此女子不可了。
　　赵戟的痴情往往来得毫无缘由，当初对那萧家姑娘，也不过是幼时稀稀几面，便情种深种。皇帝素来以为自己的这个弟弟精神有点不太正常，不能以常理揣度，既然想不通，索性也就不想了。
　　他不敢深思，或许也是怕将自己那点努力压抑的怅然也探究明白了。秀女云氏，相貌丑陋，家族只剩下一个看似显赫的空壳子，这样一个平庸的女子，何德何能让他再三食言，直到晋王快要翻脸了，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送出宫去？
　　“为什么不戴这支钗子？”皇帝问，他用心是好的，语气却依旧凉薄，“你本就生的难看，再不好好打扮，到了晋王府，恐怕十四弟会嫌弃你。”
　　赵熙生母就是在失宠后抑郁而死，他登基后，对冷宫中的女子也甚是薄情。女子到了晋王府，若是和十四弟比翼齐飞地过日子，皇帝自然不开心，可她如今这般郁郁寡欢，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却让赵熙开始有些心软了。
　　女子的唇涂得艳红，可这红没有给她添上几分喜色，反而衬得眉目间凄楚更重，她没有回头，静静望着镜中皇帝的倒影，心里怀揣着杀念，口中却流露出幽怨的痴心，喃喃道，“若是晋王殿下不喜欢奴婢，陛下会接奴婢回来吗？”
　　她还没有手刃仇人，实在不甘心、不愿意，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送出宫去。

　　皇帝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半天，才嗤笑道，“说什么傻话！”
　　他清秀如少年的脸上尽是鄙夷，“你可是十四弟明媒正娶的王妃，他就算不喜欢你了，朕又怎么能把弟媳接到宫里？再说了……”皇帝顿了顿，才继续开口道，“宫里有那么多女人，没过多久，朕就忘记你是谁了。”
　　他说这句话，倒确实是真心实意的，朝中和后宫有一大堆子事等着他处理，一点点捉摸不定的心绪，说不定很快就会像是散落在风中的花瓣，下几场雨，就碾落成泥了。

　　早朝的时候，又有大臣提起出兵青州的事情，这次晋王没有直接拒绝，语气放软了许多，承诺大婚之后，便即日启程。
　　朝堂上顿时响起一片恭贺之声，而在这般和乐融融的时刻，皇帝却有些失神，直到左相提高声音，刻意提醒了他一次，皇帝才心不在焉地说了一番客套的话，他嘴上说的花团锦绣，心中却突然动了杀心。
　　十四弟拥兵自重，不能久留，迟早是应该除掉的。皇帝望着下方俊美骄横的年轻人，这样暗暗地想。
　　接下来，他没有权衡除去晋王造成的影响，也没有去想如何除掉这个心腹之患，反而开始盘算应该怎么安置那个柔柔弱弱的晋王妃……
　　她肯定是愿意跟着朕的，皇帝自信地想，然后却又有点为难，但以她的身份，入宫着实尴尬，到时候还不得不再动些手脚。这样想想，皇后还真是个麻烦，务必赶快铲除苏家为宜……

　　年轻的晋王没有想到自己皇兄这时还居心叵测，他在一片真心或假意的恭贺声中开心起来，甚至愿意和颜悦色地同这堆素来看不上的老头子们说几句话，询问一些婚礼上的礼节。
　　昨夜的噩梦很快便被赵戟抛到一边，傲慢如他者，实在难以想象，如今还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将自己心仪的女子娶进门。至于萧随珠会怎么想，则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赵戟从没想过，萧随珠会不喜欢他这件事，他待她那般好，心肝和眼睛都可以挖出来给她，她为何会不爱他，她又怎么能不爱他？
　　她和别人指腹为婚，他不怪她，那时候她还是个腹中的胎儿，只能任人摆布自己的命运。她和别人私定终生，他也不恨她，那时候他确实惹她生气了，她要报复他，他体谅她。后来，她家族覆灭，他千辛万苦地找到她，她忘了他，甚至一走了之，他生过气，然而转过头，依旧选择谅解她。
　　她毁容，她失贞，她反复无常，她见异思迁……这些年来，这么多风风雨雨，他都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如今只差一个婚礼，又能出什么差池？
　　这般的深情如海，连赵戟自己都感到动容，难以想象自己居然能够委曲求全到这一步。他想女子再见到自己，应该是惭愧的，她想要报仇，本应该好好来求自己，杀赵熙这件事，很难，但为了她，自己是愿意试一试的。
　　然而她偏偏要一意孤行，如今自己费了这么多心思，又平白欠了信王一个人情，才把她救回来。在险象环生的皇宫中，又被皇后欺负了这么久，她多半早就后悔了……

　　萧随珠就是这样，柔弱的，愚蠢的，只会对别人好的……但是没关系，他全都原谅她，从此以后，无论她想干什么，他全都保护她。

　　赵戟在这样的自我感动中回到了晋王府，偌大的王府到处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他站在大门外望了一会儿，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将忙得满头大汗的白相叫过来，又开始笑吟吟地问，“怎么样，都准备好了吗？”
　　在五日之内筹备一场婚事，即使精明干练如白相，也感到焦头烂额，偏偏晋王还会时不时提一大堆匪夷所思的要求，年轻的军师挽起油腻腻的袖子，开始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会下山，来辅佐这样一位胡闹的主子。
　　明君良臣，本就该相辅相成的，看着赵戟俊美明朗的脸，白相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点惆怅，晋王确实天纵奇才，然而他的心不在天下那里，自己出将入相的理想，怕是要随他一并糟蹋到养花理家的这些琐事里了。

　　浓妆之下，原本蜡黄的脸也白皙起来，萧随珠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镜中的女子正是豆蔻年华，而只有她心中清楚，这青春的皮囊之下，包裹着腐朽的身体，每当夜深人静时，她都能嗅到自己身上因为怨毒发出的恶臭。
　　“在想什么？”皇帝在镜后稍一驻足，他的脸冷淡而阴霾，烛火映照在清秀的侧脸上，也未让那阴冷的轮廓微微温软一些。
　　宫人们说，女子不吃不喝地在镜前坐了大半天，皇帝心中烦闷，他没有为一个女子牺牲大局的念头，然而见她这般难过，自己心口似乎也堵堵的，呼吸都变得有些难受起来。
　　“没什么，”女子垂下眸，她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如同孤注一掷般，大着胆子提出了一个要求，“陛下，您能离奴婢近一点吗？奴婢出宫前，想仔细再看您一眼。”
　　镜中的赵熙骤然变大了许多。他俯下身来，手指拂过她的眼角，眉梢，最后是脸颊。

　　在赵熙这一生中，八分心思留给了天下与权势，二分温情给了自己的胞妹，剩下那么一点渺渺如烟的温存，似乎都在此刻指尖的碰触里。
　　他拂过她为他人精心装扮的脸，像是在抚摸一个快要到尽头的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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