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萧随珠转过身来，她身子微颤，似是情难自抑，又似是羞怯交加，突然不顾一切地抱住了皇帝，将脸靠到他的胸前。
　　赵熙天生跛足，对自己身体的这点缺陷很是忌讳，所以素来不喜与人亲近。当女子温软的身体靠过来时，他本能地想要避开，然而对方的手臂多情如痴缠的蔓藤，死死地环抱住他，赵熙心中莫名一软，只好手足僵硬地任她抱着。

　　她……真的这么喜欢朕吗？
　　女子身上有种恬淡安静的香，初时不引人注意，但闻得多了，便开始欲罢不能，皇帝被她这样热烈缠绵地抱着，一时间几乎有些心神恍惚了。
　　他整个少年时期都在冷眼与侮辱中度过，皇位给了他尊崇，却没有将他从那种自卑多疑的心境中解脱出来。苏皇后无疑是爱他的，可赵熙认定苏皇后浅薄而幼稚，于是一并看轻了她的爱意，觉得皇后与宫中的其他女子一样，情话与温柔都是给皇帝的，和他本人没有太大关系。
　　但眼前的这个女子，是不一样的，她马上就要嫁给晋王，犯不着再向他演绎虚情假意。皇帝想不出女子能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他相信她别无所图，唯有相信她爱他。

　　赵熙还是不太适应这样的亲近，但他缓缓抬起手，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地反抱了女子。
　　是的，他相信她爱他，这是他人生当中，为数不多的信任了。

　　脖颈上的痛，也就是在这一刻开始的。刚开始的时候，赵熙还没有醒过来神，方才的浓情蜜意实在太重了，让他一时无法从这甜蜜的沼泽中挣扎出来，但针刺般的异样顷刻便成了火辣辣的剧痛，他伸出手一摸，摸到了满手的血。
　　萧随珠这时候凄凄艳艳地笑了，她原本平淡无奇的面容，顿时有了几分鬼魅的凄厉，不管不顾地将手中的珠钗用力扎进皇帝的后脖。
　　皇帝惊怒交加，将怀中的女子踹到地上，一阵噪杂声后，侍卫们纷纷赶来，将女子团团围住。萧随珠处乱不惊，她整了整略显凌乱的鬓发与衣物，缓缓地站起身来，束手就擒。
　　赵熙半边脸都显出了骇人的青色，剧痛过后，他感到自己整个身体的知觉都如水般飞快地流逝，“贱人！”皇帝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的瓷瓶，急切地倒出药丸吞下，同时，犹在恨恨地望着女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实在不甘心，这世上恨他的人太多了，想杀他的也不少，可千军万马都被挡在宫墙之外，反倒是一个弱女子，用她那不见得有多高明的伪装，真真切切地伤到了他。

　　“家父萧清辞，”女子无畏无愧地望着他，她眸清如雪，淡淡地回答，“陛下，你可还记得吧？”

　　过往种种的画面在皇帝脑海中接踵而至，他脸上顿时有了灰败的颓色，想要说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或许是由于毒性蔓延太快，他只觉得嘴中又苦又涩，居然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他终于知道这女子究竟是谁了，也突然明白为何晋王会执意求娶一个未曾谋面的秀女。
　　天都十姓，萧氏为首。萧家长女萧随珠，秉性温柔，端庄贤淑，是个连血都不敢见的弱女子。
　　可惜天下人都看错了，那传说中柔得像水一般的女子，其实有钢的意志，铁的心肠。

　　夜凉如水，安乐公主纵马在街上疾奔，她红裙如焰，整个人也愤怒得像一团急欲燃尽天下的火焰。
　　赵令月策马闯入了皇宫，夜色已重，守第一道宫门的御林军没有认出换做女装的公主，刚刚拔出剑来阻拦，就被抽了几鞭子。
　　她横冲直撞了一路，在大明宫前翻身下马，急匆匆地向内殿跑去，内侍小步快跑地跟在后面，回答着公主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皇帝没有死，不过也和死差不多了。珠钗上的剧毒名为遇仙生，意思是只有遇见了仙人，才能捡回一条命来，毒性猛烈，见血封喉。好在皇帝生性多疑，自幼便服用微量的毒药调整体质，又随身携带了可解百毒的雪芝丹，才勉强保住了一口气。
　　安乐公主性情刚毅，此刻趴在床边，却显出了难得一见的脆弱，她握住皇帝的手，喃喃道，“哥哥，别怕，令月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皇帝浑身都如刀割般的痛楚，他皮肤似乎变得格外地敏感与单薄，单单是安乐公主轻柔的碰触，都让他痛不欲生，然而赵熙神智仍是清醒的，他喘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安抚妹妹，“无妨……朕心里有数。”
　　“我这就去杀了那个贱人！”公主哭了一会儿，稍微镇定了一些，她望着兄长这幅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中难过欲死，觉得将那个行刺的秀女剥皮抽筋都不解恨。
　　皇帝突然沉默下来，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开了口，语气间满是怨毒之气，“不……”
　　“令月，你知道那女人是谁吗？”皇帝脸色复杂，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是萧家的大女儿……萧随珠啊！”
　　赵令月神色一变，错愕道，“怎么会是她？”她沉吟了一下，顿时觉得这件事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当初萧家女眷都被关押在天牢之中，萧随珠却突然无故失踪，自己当时还大发雷霆，将宫中禁卫好好地整治了一番，最后也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如今，这萧家长女假借镇国公之女的身份，怀恨而来，背后分明另有主使，否则萧家已经破败，凭她势单力薄，如何能够打通进宫的层层关卡？
　　皇帝与安乐公主对视一眼，他们兄妹素有默契，已经明白彼此心中的疑虑。皇帝勉强打起精神，吩咐道，“去查查镇国公……另外，把赵戟叫过来。”
　　“这件事，十四那小子是知情人，可定不是他主使的，他干不来这种算计来算计去的事情，何况……”皇帝脸上流露出一点鄙夷的笑意，说来奇怪，自从知道那女子就是萧随珠后，他便对晋王有了种说不出的情绪，也不知是同情还是嫉妒，“他喜欢这贱人，喜欢得都快发了疯，又怎么会让她以身犯险？”
　　赵令月心有同感，她和赵戟多年来相互看不顺眼，可是赵戟若真想杀她，多半会直接当面拔剑，在背后斯里慢条地编织一张阴谋的网，不像是晋王的作风。
　　两人又商议了一会儿，仍然摸不出头绪来，皇帝的仇人不少，但能够将手脚伸到宫里的却不多，魏王倒是很可疑，可他自幼便离开帝都，连镇国公的面都没见过，又怎么能让镇国公甘冒奇险来帮他？
　　安乐公主见皇帝气色衰败，不忍再让他多费深思，柔声劝道，“皇兄，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先去命人将镇国公带来。”
　　“朕遇刺的事情，不要走漏风声……”皇帝说了半天话，也觉得浑身无力，只是事关紧急，不得不强撑下来，如今半闭着眼睛，还不忘嘱咐安乐公主，“记住，传赵戟来见的时候，只说是为了筹备婚事。”
　　公主双眸含泪，一一答应了下来。她心中苦气，打定了主意，要先到牢中给那贱人点颜色看看。

　　空气似乎很久没有流动过了，与腐臭的血腥味凝固在一起，让这里有了隔绝人间的阴冷。
　　萧随珠将脸埋在双膝之间，她的衣裳在搜身时被扒光了，如今身上只剩一件里衣，秋夜寒凉，而她并不觉得冷，只是在反复回想自己刺下时的力道，感觉似是刺到了赵熙的要害处，可是外面始终不见动静，也不知仇人如今是死是活。
　　她不畏惧死，之所以还没有自我了断，不过是存了眼见仇人死去的念头。

　　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哗，明艳似火的丽人风风火火地走下地牢，她屏退身后的一干随从，只让苏天照陪她一同进去。
　　见到萧随珠时，饶是赵令月对她恨之入骨，也不得不佩服起这女子的沉着来。女子在牢中席地而坐，如同置于兰堂椒房之间，虽然衣裳凌乱，头发散作一片，神态却恬静如莲，端是一番大家闺秀的气度。
　　“好珠儿，”赵令月怒极反笑，上下打量着女子，“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要是让十四弟看见了，还不知有多心疼。”
　　萧随珠静默不语，如今不必在仇人面前曲意奉承，她连一句话都不想与面前这个蛇蝎女子说。
　　赵令月见她不说话，命苏天照提来一桶冰水，顺着女子头部向下浇去，然而萧随珠脸上的易容药是由陈三刀精心调制成的，并不怕水，一番折腾后，她依旧冷着那张平平无奇的脸，静静地望着安乐公主。

　　公主挑起柳眉，心中越发恼怒，命人将御医传来。头发花白的老头趴在女子面前细细端详了半天，才不甚肯定地说，“老朽或许可以试试。”
　　软布上蘸满温热的药水，御医小心翼翼地抹去女子脸上的易容药，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伤痕累累的脸，错落的刀疤下，隐约可以窥见昔日的温婉清丽。

　　“你的脸？”安乐公主大吃一惊，不禁向前走了几步，在她印象中，萧家的大小姐容貌虽然算不上绝色，可气度高雅，望之令人心折，哪里是眼前这个凄厉如鬼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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