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这是赵戟第四次来觐见皇帝。
　　宫女们奉命引领晋王进殿，最近她们常常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相互打趣，听说晋王尚未婚娶，如果能被他看中，带回府里做一个侍妾，便也是天大的幸事。
　　曾经那些在天都城中流传的故事实在太远了，以至于她们看到这个俊美若朝阳一般的年轻人时，实在无法将他与传闻中的恶名昭著联系起来，而是在心中轻轻拨动了一根怀春的弦。

　　可惜弦歌空有春意，晋王却不解风情，这些妆容突然鲜妍起来的女子看在他眼中，个个都面目模糊。他幼年时便立志非要娶萧家姐姐为妻，多年来痴情和执念纠缠在一起，早已根深蒂固，好像天下女子就只有两种，除了萧随珠，便是其他人。

　　赵戟并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这些天的等待几乎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昨夜皇后将秀女云氏扔到湖里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虽然后来有惊无险，但赵戟依旧对自己这个跋扈的小皇嫂起了杀心，若不是顾忌萧随珠的安危，他倒是很想也把她丢到湖里去。
　　皇帝拖延的态度也让他不快，青州的局势越发严峻，今日早朝中以左相为首的一干人又开始慷慨陈词，催促晋王早日率兵出发。
　　而他抬起头，皇帝冠冕之下的面容是和善而温文的，长篇大论地对他保证了一堆事，却对当初允诺的赐婚之事绝口不提。

　　刚下了早朝，满心恼怒的晋王便入宫求见皇帝，他不介意去做皇帝平定天下的长剑，身为皇族，既然没有割地为王的念头，就该有为国尽忠的觉悟。
　　但在他领兵前往青州之前，必须先娶自己心仪的女子为妃，将她彻底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守住了这一人，才能放下心来征战天下。

　　“昨天从水里救出的那个秀女，现在怎么样了？”望着前方宫女娉娉婷婷的身影，年轻的晋王故作随意地问，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求娶秀女云氏的这件事一直没有对外公开，只有少数人才略知一二。
　　宫女恭顺地回过头来，她果然对其中的内幕毫不知情，嫣然笑道，“殿下是说云蕾姑娘？她倒是因祸得福了，陛下昨夜陪了她许久，天快亮才离开。”
　　宫女的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艳羡，昨夜正是她在内殿当值，前去挑烛添香的时候，皇帝正欲离开，临走时还在门外踟蹰了片刻。她们这些当下人的，最擅长的便是揣测圣意，依她看，陛下这次多少是有些动了真心，仔细想想也不觉得奇怪，皇后娘娘确实太任性了，远不如云姑娘这般温柔体贴，皇后越是胡闹，越是会让陛下感觉出云姑娘的好处来。
　　赵熙的脚步停滞了一下，宫女感觉到后面没有人跟上来，转过身诧异地问，“晋王殿下，您怎么了？”
　　年轻人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也说不出话来，长期酗酒留下的后遗症又在此时发作了，他咳嗽了几声，感到嘴中泛起了腥甜的味道，脑子中似是有一把锯在来回拉扯，连视线都变得有些模糊，眼前的景物像是蒙上了一层血腥，变得红彤彤的。
　　有些事情，他并不如自己说服自己的那般不在乎，说到底，萧随珠能够为复仇，在皇帝面前曲意奉承到哪一步，他心里根本就不敢深思。
　　过了许久，惊疑不定的宫女才听见年轻的殿下冰冷的声音，“无妨，你继续带路，不要让陛下久等了。”

　　皇帝没有怪罪晋王的姗姗来迟，其实在他内心深处，倒是希望这个十四弟能够来得越晚越好，最好是能突然开窍直接去青州平乱，等战事结束了，有些事再提也不晚。
　　当然，倘若晋王真的开了口，他实在也不能再推托了，不如索性答应下来。毕竟区区一个女子，与这如画江山比起来，委实是微不足道的。
　　而赵戟走进来时，脸色与往日相比，仿佛要显得冷酷许多，他在沙场上呆久了，身上的戾气很重，皇帝每每见到这个十四弟，总莫名地觉得有点畏惧，因为知道赵戟行事是没有套路可言的，当真惹恼了他，恐怕会当场拔出剑来。
　　皇帝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确定站在侍卫保护的区域内后，才和颜悦色地说，“十四弟，今日在朝中提起的事，你若有别的想法，但说无妨。”
　　“臣弟并无异议，”赵戟没有行礼，他站在那里，人如其名，锋锐似刚出鞘的利器，洋溢着动辄伤人的疯狂气息，“只是有件事要通知陛下，五日之后，晋王府要举办婚事，请陛下提前将臣弟的新娘送过来。”
　　皇帝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晋王阴沉下的暴怒，他自己有些心虚，毕竟昨夜刚刚与未来的弟媳秉烛夜谈过，虽然并无什么越轨的行径，可风言风语传到十四弟的耳朵里，也不知会演绎出何等香艳的场景来。
　　“五日后？”皇帝略微尴尬地笑了笑，他刻意忽略心头涌起的一丝怅然，故作出一派好兄长的模样，关心道，“婚礼可不是一件小事，府中来得及筹备吗？不如让宫中内务司的人一同过去……”
　　赵戟感到嘴中的腥味越来越重，他面无表情地打断皇帝的话，“陛下只要信守承诺，其他的事，便不劳您费心了。”

　　正午是一日当中，阳光最灿烂旺盛的时候，女子倚在窗边，目不转睛地望着趴在窗棂上的一只蝴蝶，她本就身体孱弱，昨日又刚刚落过水，更显得容色惨淡，如此璀璨的艳阳照耀在她面容上，非但没有映照出几分生机，反而更显得恹恹无力。
　　皇帝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他心中微微一动，不禁有些替女子发愁。自己的十四弟从小便像个小怪物，太过凶残且蛮横，仿佛根本就没有正常人应该有的感情。那时候赵戟口口声声是很喜欢萧家那个大女儿的，可那种喜欢说起来却让人匪夷所思，他明知道那位萧家姑娘良善柔弱，偏偏热衷打猎时带回许多血淋淋的小兽，当着人家的面剥皮，一脸邀功般地将皮毛递过去，倘若萧姑娘没有高高兴兴地收下，他当场就能暴跳如雷，好像对方做了天大一件对不起自己的事情来。
　　这种偏执的情爱，在赵戟少年时丝毫不见好转，反而越发明显。萧家的大小姐与当时的太子赵玦指腹为婚，她顾忌赵戟是受宠的皇子，不敢得罪，又见他年幼，以为不过是小孩子一时的迷恋，于是好声好气地哄了他数年。没想到赵戟竟然会跑到先皇面前，非要让先皇取消太子与萧小姐的婚约，先皇虽然没有答应，可是后来太子无故被贬往皇陵，多半与他脱不开关系。
　　皇帝虽然灭了萧家满门，不过他自己感觉，那位萧小姐的悲剧，是由赵戟认识她那天而起的，死了反倒清净，总算是逃开了这种窒息般蛮横自私的痴情。
　　他现在看着窗边的女子，只觉得她着实不太好看，人也不怎么机灵，因为已经有了将她拱手让人的决定，所以更是忧心忡忡，女子并不是十四弟喜欢的类型，嫁到晋王府命运堪忧，然而即便让十四弟那种疯子喜欢了，似乎也不是什么幸运的事。

　　萧随珠察觉到有人进来，她慌忙转过身，柔顺地向皇帝行礼，淬毒的发钗就插在她的鬓发之间，熠熠生辉。
　　皇帝心事重重地挥挥手，示意让她起身，他本来想直接告诉女子这件事，然而看见她温柔宁静的脸，话便堵在嘴边，一时间再也说不出来了。
　　“今天感觉怎么样？身子要是还不舒服，就让太医再过来看看。”皇帝平日说的话以奚落责难居多，今天突如其来说了几句关心的话，自己都觉得有些别扭。
　　萧随珠自然也感觉出了异样，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神情，刻意垂下眸，让声音中有了几分羞怯，“陛下放心，奴婢没事的。”
　　赵熙与她的距离，还是太远了一些。女子在心中遗憾地想，以她现在站的位置，无法一击得手，赵熙的疑心太重了，他好像习惯和每个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极少有完全放松的时刻。
　　赵熙听到她的回答，微微放下心来，他没有继续说话，突然间意兴阑珊，也提不起开口的兴致了，只是神色莫测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她……是真心待朕的，皇帝有些落寞地想，如果她知道朕要将她送给十四弟，多半也会答应下来，因为她不会让朕为难的。
　　赵熙敏感多疑，很少有这样自作多情的想法，然而一旦认定了有人是这般深情地爱慕着自己，却又开始坚信不疑。

　　萧随珠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突然沉默下来，在她面前，赵熙向来多话到了让人生烦的地步。女子谨慎地回想着今天皇帝说过的每一句话，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只能认为是朝廷中又出了什么事端，让赵熙心中烦闷。

　　一时间，殿内陷入了静默之中，两个人久久不语，他们想着自己的心事，也在猜着对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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