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皇帝这次是真的龙颜大怒，自从他登基以来，虽然朝中内外有不少质疑的声音，可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接地挑战他的权威。皇后倘若不动声色地杀了一两个秀女，他根本不会生气，甚至会觉得她有点长进，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他再息事宁人，只会沦为天下的笑柄。

　　久久的沉默之后，皇帝又开始迁怒到怀中的女子身上，后悔没有早日杀掉这个贱婢。苏皇后就是个蠢物，他原本做好了容忍她几年再秋后算账的准备，谁知道这个贱人好端端地非要跑到母妃的寝宫去，惹出了今日的这一堆祸事，让自己突然觉得皇后蠢得让人无法忍受，连两三年的功夫都不愿等了。

　　“皇后要找你麻烦，你就该早早躲起来，或者让人来告诉朕。”赵熙鄙视地看了女子一眼，只觉得宫中的女人个个都让他厌烦，皇后又蠢又毒，而这女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脑子中不知装了些什么，只会闯祸。
　　皇帝自己心头憋着一股恶气，除了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子外，似乎一时也找不到其他发泄的对象，于是训斥的言语极尽恶毒。他和安乐公主是同胞兄妹，本来也很热衷于作恶时故作风度翩翩的模样，但可能是第一次见面就在女子面前失了形象，所以后来反而自在肆意起来，连装都懒得装了。
　　女子眼眸微垂，睫毛轻轻颤动着，像是受了惊的蝴蝶，看着她这般无辜可怜的样子，皇帝感到了恶毒的快意，他知道她没有错，可她太弱小了，在皇宫这个地方，弱者本就是遭人肆意凌虐的对象，毫无道理可言，却也是至高无上的道理。
　　“奴婢……”然而当赵熙在心中对女子嗤之以鼻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她声音轻微地开了口。
　　女子的声音很轻，像是方才被他训怕了，所以每个字都说得小心翼翼的，“奴婢怎么敢去惊扰陛下？”
　　“如果奴婢一条贱命，能让陛下和皇后娘娘重归于好，奴婢死不足惜，只会感到欢喜，”她的相貌平凡无奇，一张脸上，可能也就是这双眸子有几分可看之处了，此时，这双雾气氤氲的眼眸正凝视着皇帝，欲说还羞间，似是蕴涵了无限情谊，“陛下您不知道，这几日见您闷闷不乐……奴婢，奴婢心中不知道有多难过。”

　　赵熙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不仅是难以置信，甚至骤然间感到惊惧了，连方才恨不得一刀杀了皇后的念头都消失了。
　　苏皇后自然对他说过喜欢，后宫中的许多女人，也曾谄媚着对他倾诉着爱意，那些动人的语句，从她们动人的红唇间吐出，就像是托在银盘上的珠宝，是供人消遣取乐的玩意，做不了真。
　　在皇宫中这些女人的一生里，有太多事情值得去爱，家族的荣誉，子嗣的地位，自己的恩宠……她们使劲浑身解数，口口声声对君王表达着爱意，只是为了得到这一切。太重的功利之下，纵然有那么丁点的真心，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赵熙活了二十多岁，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这么无欲无求地说，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想再看到他不快乐。
　　他相信她是真心实意的，因为如果自己再稍晚来一点，这个女子马上就要香消玉殒，她连命都不顾惜，又怎么会骗他？

　　皇帝怒气并没有消减多少，只是突然警觉起来，感到自己如果现在冲到皇后面前，宫里宫外看到眼里，会觉得他是被美色冲晕头脑的昏君，为了区区一名秀女，闹得帝后失和。
　　然而怀中的女子很瘦，这是一种枯槁孱弱的病态，与寻常少女的纤细还有所不同，她湿漉漉的长发凌乱地垂下来，面色蜡黄，非但不是个美人，连中人之姿都算不上。
　　云蕾是镇国公的女儿，也是晋王求娶的晋王妃，皇帝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仿佛是觉察到有什么细微潜生的情绪，于是迫不及待地将它压下去。

　　为了一个失势国公的女儿，得罪当前的盟友，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赵熙停住了脚步，
　　努力让自己重新变得冷酷而精明起来，打算将问罪皇后这件事暂时放一放。为了摆脱心头某种陌生的不安，他还口不择言地骂了女子几句，说她当真是个贱骨头，哪有人不愿好好活着，整天想着要去死呢！
　　但当女子在他怀中垂下眼眸，一言不发，看起来恹恹无力的时候，皇帝又开始有些患得患失，怀疑自己方才话说重了。
　　他原本很擅长揣测人心，不然也不会从一个失宠的皇子，步步为营成为一国之君。如果他想要哄一个女人，也会让她整天快快活活的，像从前的苏皇后那样。
　　可现在的情况让他有些不适应，皇帝忍不住想，要是赵戟那小子知道他未来的王妃差点为朕死了，会不会不要她了？
　　他天生跛足，又生了一副清秀的少年模样，总自觉少了几分男子气概，而赵戟则自幼便是人见人夸的好相貌，如同骄阳万丈，似乎永远都有用不完的光和热。
　　能够赢过十四弟，哪怕只是在一个女子面前，皇帝也不禁有些得意，但同时隐隐有些惆怅，他终于有点感觉出这女子的好了，却已经将她拱手让人了。

　　苏皇后做出的恶行，很快传到了苏天照耳中，素来处乱不惊的年轻人面色微变，头一次走到妹妹的寝宫中，直接将哭哭啼啼的皇后从床上拽了下来。
　　“你不要管我！”在庶兄面前，皇后顿时成了撒泼耍赖的女娃儿，跺着脚哭道，“你们让我嫁到宫里，又不管我的死活，天天让我忍着！我咽不下这口气，你懂不懂！”
　　苏天照索性将她扛到肩上，任皇后又打又骂，也没有丝毫放开她的意思，直到少女累了，消停下来的时候，年轻人才淡淡地开了口，“皇后娘娘，您今天闯了个大祸，苏家日后若有灭顶之灾，恐怕就是拜您所赐。”
　　“你别吓唬我！”少女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她话是这样说，可知道自己这个庶兄从不妄言，慌忙追问道，陛下还要仰仗爹爹和你，他即便生我的气，又怎么会怪到你们头上？”
　　苏天照轻轻叹了口气，觉得妹妹的确天真到了可怕的地步，他不愿解释得太多，言简意赅地说，“皇后娘娘今天要杀的秀女，是晋王中意的王妃人选。再耐心等几天，晋王自会将她接走，何必您亲自动手？”
　　苏皇后心中本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今天做的委实过分了一些，听到庶兄这般说，更是惶惶不安。她与皇帝结发半年多，吵闹归吵闹，可总还是笃定了对方不会真正怪罪自己，但赵戟的凶残放肆在天都城中赫赫有名，幼时娘亲还时常吓唬她，说若是不乖了，就将她嫁
　　给十四皇子那个魔星。如今她差点杀了未来的晋王妃，赵戟若是有意发难，恐怕此事难以善了。
　　感觉到妹妹在无意识地扯着自己的衣领，一如她幼年犯了错，手足无措的时候，苏天照心中一软，安抚道，“皇后娘娘现在随属下一同去大明宫，向陛下和云姑娘陪个不是。那位姑娘心地良善，不会计较的。”
　　苏皇后有些不乐，可她也知道这次自己一时冲动，做的过火，所以倒也没敢再拒绝庶兄的提议。

　　大明宫中的宫人见到皇后和禁卫统领前来，纷纷惊慌不安，正要传报的时候，皇后蹙起眉，面无表情地说，“本宫去见陛下，你们领着进去便是，不用再大呼小叫的。”
　　苏天照知道她脸皮薄，不愿让太多人知道她半夜来向皇帝求和，所以对一个机灵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按皇后说的去办。
　　苏皇后面上佯装镇定，其实她与皇帝冷战这么久，早就盼着重归于好，只是赵熙不愿意像往日那般低头哄她，所以才逼得她把事情越闹越大。
　　此刻她走在大明宫中，半年多来恩爱欢愉的片段时不时在脑中回放，她还记得，就是在这里的内殿中，凤冠霞帔的自己是如何羞怯地抬起头，看见皇帝清俊的容貌，心中暗暗欢喜……

　　苏天照在殿外停住了，这是皇后的意思，纵然是亲兄长，夫妻之间的闺房之话，也是不太方便听的。
　　年轻人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候在外面，他心中隐约有点担心，可是看皇后今夜的神情，却像是真的知道事态严重了。等了半天，殿内依旧是静悄悄的，没什么大的动静，苏天照渐渐放下心来，这时，苏皇后竟突然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几次差点跌倒，也浑然不觉。

　　“哥哥，我见到陛下了……”自从进宫之后，这还是皇后第一次这般唤自己的兄长，她稚气未脱的脸上满脸泪痕，茫茫然然地问，“你觉得，陛下真的会把那个女人送给晋王吗？”
　　苏天照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纵然那女子当真是国色天香，在如今这种局势下，也比不过晋王答应平定青州之乱的功劳。皇帝但凡还有一丝理智，都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平白丢了一统天下的大好时机。

　　然而苏皇后并没有被他说服，相较之下，女人似乎更相信自己的感觉。
　　她不让庶兄跟着自己，蹑手蹑足地跑去过，想像从前那样，忽然从背后抱住皇帝，随便撒个娇，然后便重归于好。
　　透过窗户，她看见那个与自己同床共枕半年之久的男人，却在一瞬之间，感到他开始面目全非。
　　他坐在床前，在对床榻上的女子说话，没错，他让他未来的弟妹，睡到了皇宫中女子承欢侍寝的床上。他说了一些狠话，并不温柔，甚至充满戾气，但他一直说一直说，好像在那个女子面前，有说不完的话题。
　　他们谈到了青州的动乱，谈到了太后宫里的佛经，甚至谈到了某处宫殿中的合欢花……皇帝似乎并没有什么固定的念头，每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奇怪的是，不管他提起哪件事，那个女子总能稳妥地接住他的话。

　　然后他站起来，很自然地帮女子掖好被角，嘴里感慨着，“你还真是蠢，算了，朕日后慢慢再教你。”

　　苏皇后一直以来，是深信赵熙是爱着自己的，她再如何胡搅蛮缠、任性妄为，都是建立在这份矢志不渝的信任上的，而眼前的这一幕，却像是带毒的水一样，侵蚀着她原本以为固若磐石的信仰。
　　赵熙从来都是夸她美丽聪明的，但仔细想来，他们之间，除了这种空洞的赞美之外，似乎再也没有说过其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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