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圣德三年的夏天过得很快。炙热的夏日仿佛只嚣张了几夜，便匆匆让位给惆怅的秋意。这一年是个难得的丰收年，秋风吹过，帝都外的田野上都换上了金色的丰盈，甚是喜人。

　　青州军情告急，魏王连下三城，大有挥师北上之势。朝廷中令人窒息的压抑也弥漫到了后宫，新进的一批秀女被安置到养德宫后，便再也无人问津。负责选秀之事的苏皇后年龄尚少，还不能坦率接受其他美人来分享君王的宠爱，更不愿主动在心烦意乱的赵熙面前提起此事。

　　这批选秀进宫的秀女大多都是十余岁的年龄，鲜艳烂漫如含露的花蕾，但是在养德宫中的时间久了，她们面上不敢流露怨气，可内心中却都充满了恐慌与不安。后宫中的女子是争奇斗艳的花，如果不能在最美的时刻，被皇帝从枝头采撷，恐怕便要零落风中，成为得势者脚下的泥土。可如今正逢青州之乱，苏皇后又跋扈善妒，千方百计想要留住皇帝的专宠，恐怕她们是难有出头之日了。

　　“昨日，我听家中传信说，前线又折损一员大将，”威远将军的女儿压低了声音，对几个交好的秀女说，“恐怕陛下更没有心情翻咱们的牌子了……”
　　几名少女都愁容满面，她们此番进宫，不仅背负着个人的荣辱，更寄托着家族的希冀。一个秀女幽幽叹了口气，“镇国公家的小姐倒是能沉得住气，整天都足不出户的……”
　　“嘘！”另一名秀女慌忙拉住她，指了指不远处病恹恹的女子，轻声道，“她今天倒是难得出门了……你可别和她比，瞧她那气色，说难听点，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面圣那一天。”

　　这名一脸病容的女子，正是假托云蕾之名进宫的萧随珠。青州军情的骤然变故，不仅破灭了不少秀女平步青云的春梦，也将她在心中排演过无数遍的刺杀拖延了下来。
　　毕竟是虚假的容颜与身份，她唯恐在与人交往中露出纰漏，所以终日称病不出，只有到了暮色降临的时候，才像个无主的孤魂般，静静地在皇宫中四处游荡，用她沉寂的双眼，审视着这个住着仇人的地方。

　　这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宫殿，虽然还能看出宫人精心护理的痕迹，然而久未有人烟的地方，如同高台上无人问津的神像，哪怕受尽尊崇，总还是荒凉而落寞的。
　　女子心事重重，沿着御花园中小道一路向北，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这里。宫灯悬在冷清的宫殿门外，似是恶兽猩红的眼。
　　周遭草木的清苦之气中，弥漫着一种很浅很淡的香，宫殿四周种满了合欢树，绿叶如扇，花稀叶茂，显然已过了花期。
　　到了初秋，这里的草木越见繁茂，落下的合欢花纤细如羽，零零散散地落在石子路上，萧随珠一时找不到回路，只能沿着合欢树往前走，突然她顿足不前，轻微的抽噎声若隐若现地从不远处传来。
　　清亮如水的月色下，有人坐在合欢树下，将脸深埋在双膝之间，正在低声地哭泣。随珠并不愿惊扰了这个伤心人，皇宫的锦绣繁华下，埋藏着森森的白骨，哪怕是再显赫尊贵的人，恐怕都有在深夜无助哭泣的时候，她自身难保，没有救助他人的能力，所以也不想说些无谓的安慰。
　　然而那人耳力极好，女子刚刚转过身，正欲离开，后方便响起了恼羞成怒的声音，“是谁？”
　　这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声音，透露出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傲慢，只是还带着几分哭腔，多少减了些气势。
　　萧随珠暗叫不妙，有资格在这皇宫中出入自如的男人并不多，听这人的声音，也绝无内侍的尖锐，大概是一名身份显赫的人物。
　　她转过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奴婢是刚入宫的秀女，一时不慎迷了路，不小心惊扰了贵人，还请赎罪。”
　　借着月光，女子偷偷扬起眼眸，打量着眼前年轻的男子，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多岁，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单衣，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竟会跑到这荒废已久的宫殿中这样哭哭啼啼的。
　　“贵人？你不知道……我是谁！”男子这时已经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他顿了一下，愤愤地低声咒骂道，“真是个不长眼的贱婢！”
　　年轻的男子容貌清秀，宛若好女，此时他又恼又羞，眼睛红肿红肿的，看上去甚是楚楚可怜，所以即使他语气恶劣异常，萧随珠心中也生不出恶感，反而有隐隐有几分歉意，似乎撞破了人家在抹眼泪，是自己天大的不对。
　　“奴婢刚刚进宫，还认不清贵人的相貌，”女子诚惶诚恐地回答道，她不敢抬头，竭力用自己的恭顺去赢得对方的谅解，“贵人请息怒。”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他心中已起了杀心，淡淡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萧随珠不知他的恶毒心思，恭敬地回答道，“启禀贵人，奴婢名叫云蕾。”
　　云蕾毕竟是镇国公的独女，她以为报出这个名字，对方多少会给镇国公一些面子。
　　而男子只是挥了挥手，不耐烦地地让她退下了。在这批秀女之中，云蕾的身份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宫中几乎无人不知，萧随珠这下越发笃定，这年轻男子恐怕不是皇宫中的人，否则怎么会对云蕾这个名字毫无反应。
　　女子在心中自嘲般地轻笑了一下，方才她差点还以为，这人就是杀害她全家的侩子手，赵煕。可赵煕残暴滥杀，是个出了名的狠角色，怎么会偷偷跑到这里失声痛哭，又如此轻易地放过了见到他这般狼狈模样的自己……

　　男子静静地站在原地，目睹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合欢花的枝叶后，“这贱婢，”他不屑地嗤笑道，“跑得倒挺快。”
　　直到确定女子远离后，他才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月光将年轻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腿似乎有些毛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褪去了庄重繁复的衣物，帷帐中的苏皇后这时才显出了一点小女儿的娇憨，凑到满脸倦态的皇帝身边，不依不饶地说，“臣妾不管，陛下送给公主星月之裙，也要给臣妾一件差不多的宝贝。”
　　赵煕的神色是平和的，甚至称得上是温柔，他笑着将皇后拥入怀中，但笑意只维持在嘴角，眸中竟是一片森冷，“区区星月之裙，怎么配得上朕的皇后？等朕收复了青州，便为你寻那传说中的随侯珠。”
　　苏皇后这才感到满意，乖巧地依偎在赵煕的身边。父兄们都常常劝诫她，让她学会宽厚容人，帮助陛下广纳后宫，雨露均沾，如此一来，才能将君王的宠爱与敬意长长久久地维持下去。可她偏偏不信，皇帝也是男人，同样有七情六欲，她用满腹痴心待他，他理应也回馈给她相同的情谊。虽然生在天家，他不能给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但至少不应该对别的女人另眼相看。
　　然而一番云雨过后，皇帝却主动提起了刚刚入宫的那些秀女，“皇后，你可知道一个叫云蕾的秀女？”
　　“臣妾不知，”苏皇后立刻拉下了脸，她将身子扭到一边，冷冷道，“本以为陛下是在为青州之乱忧心，没想到竟是被新进宫的狐媚子迷住了。”
　　赵煕知道她误会了，却也没有什么解释的性质。苏皇后的霸道无知让他厌恶，如今却成了整治云蕾的工具。对付女人，还是另一个女人最有办法，而且最能狠得下心肠。
　　那贱婢见到了不该见的东西，年轻的皇帝在心中冷冷地想，要尽快解决她！
　　选秀的女子大多出身显赫，他并不愿亲自动手，免得在这种敏感的时刻节外生枝，索性推到了苏皇后身上。
　　基于这种目的，赵煕强忍住不耐，将苏皇后搂在怀中好好地哄了半天，他的声音如此多情缠绵，每一句情话，仿佛都是说给了苏家的权柄，还有自己杀人的刀子。

　　苏皇后沉沉地睡去了，但赵煕却睁开双眼，冷冷地看着帷帐的顶部。
　　有时候他怨憎上天对他太过刻薄，明明同样身为皇子，只有他从娘胎中便带有残疾，自幼受到兄弟们的奚落和欺负。失宠后的母妃失魂落魄，终日只会在冷宫中痴痴地等，令月再如何强势，毕竟只是一个小姑娘。他不能将自己的软弱说给妹妹听，便学会了将无处安放的痛苦埋葬在合欢树下。
　　今天是母妃的忌日。白天，他轻描淡写地劝慰妹妹，像母妃那样以情爱为生的女人，一辈子都在虔诚地等待寡情的君王，却忘记了自己身为母亲的本分，既然这样，她相思成疾，病死在冷宫中，也算得上是求仁得仁。
　　但当夜深人静，他依旧情不自禁地走进那处尘封的宫殿，合欢花快要谢尽了，犹如母妃临死前憔悴沧桑的脸。

　　即使矛盾如赵煕者，在自己泪流满面的那一刻，也不得不承认，他有多么憎恨他的母妃，就有多么赤诚地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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