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远方的钟声响了起来，惊飞了竹林中的鸟雀，时光到了这里，似乎缱绻地放缓了脚步，变得格外悠长与缓慢。
　　女子手持白子，思虑了片刻后，果断地放入棋盘一点。赵玦眼神一亮，赞道，“萧家妹妹果然聪慧，如今虽是从头学起，但布局已见不凡。”
　　他随即便拈起一枚黑子点下，信王久居皇陵，平日里常以下棋为乐，深谙棋道。女子虽偶有妙手，但十数手之后，棋盘中已是黑多白少，输局已定。
　　女子手中的白子久久未落，她抬起头，目光幽静如看不见底的深潭，“殿下，这局是我输了。”

　　“距离今年的选秀，还有半年时间，”隐约感觉到对方身上的阴郁，赵玦将声音放得很轻很柔，似乎稍微坚硬一点的字眼，就会不小心伤害到眼前的女子，“萧家妹妹，我们可以慢慢来。”
　　“殿下所言极是，随珠知道了。”女子垂下眼眸，她的话恭敬而顺从，但并无多少释然之意，反而依旧紧绷如拉满的弓，弥漫着压抑与戾气。

　　看着她这幅模样，赵玦不禁心生怜意，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前几日的失言，他叹了口气，迟疑地说，“你想要报仇，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随珠……你还记得十四弟吗？”
　　女子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她望着面前神姿出尘的僧人，似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那个骄横跋扈的晋王。
　　“世人皆知，父皇是因为十四弟，才想废了我的太子之位，”前尘历历在目，而目光温澈的僧人提起当年遭受的种种不公时，神情是平静的，甚至还带着些许居高临下的悲悯，“可我心中清楚，十四弟性格不羁，根本不愿受皇位的束缚，他之所以不择手段去抢皇位……是为了你，随珠。”
　　女子心中觉得难以置信，若真如赵玦所说，信王殿下待她一片痴情，为何当时赵戟一口咬定她是萧随珠后，在她面前那般刻薄易怒，反而给了自己的表妹种种厚待。但看灰衣僧人神情肃穆，并不像是玩笑，渐渐地，她的心也沉了下去，晦涩地说，“殿下，过去的事，我已经忘记了。”
　　不知为何，她害怕见到那个俊美暴虐的年轻人，恐惧似乎悄悄潜伏在血液里，像是噩梦中冰冷滑腻的毒蛇，冷不丁地就咬上一口。
　　“随珠，如果你非要入宫刺杀赵熙，我会竭尽全力帮你，”赵玦正色道，“但十四弟手握重兵，向他求救，你根本不必如此辛苦

　　“殿下，”女子沉默了许久，突然苦笑了起来，她轻轻抚摸着脸上凹凸不平的伤痕，幽幽地反问了一句，“今时今日，即使我真的去恳求晋王，难道他就一定会帮助我？”
　　“男人爱慕女子，无非是因为她的相貌和性情，”她并不忌讳谈起自己如今可怖的脸，淡淡地说，“我容貌尽毁，也已经记不得真正的萧随珠到底有怎样的脾气秉性，这样的我，只会将晋王心中最后一点关于往事的柔情抹杀，根本无法让他为萧家报仇。”
　　连日的变故似是严酷的风霜，让女子憔悴了许多，她脸色苍白，但提及家族的血海深仇，双颊上却浮起病态的嫣红，用一种冷静得近乎冰冷的语气说，“更何况，晋王即使兴兵百万，也不过是城下之战，受苦的只是黎民百姓。随珠只愿手刃仇人，血债血偿，并不想挑起天下干戈。”

　　清亮似水的阳光顺着竹叶落下来，在女子的脸上吻下斑驳的光斑。她近来瘦了许多，于是五官的轮廓慢慢显得坚硬起来，一时之间，就连素来淡薄世事的赵玦，心中都有些异样的恍惚。
　　月夜邂逅，乍然回首的女子眼神澄澈，还单纯浑噩如未经染指的白纸。但自从亲眼目睹萧温死后，她便开始持着蘸满血水的画笔，一点一点在自己的眉眼中寻觅着萧家长女的风韵，只是这偏执中画出的皮，与他回忆中浅笑嫣然的随珠毫无半分相似，反而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眸底眉梢都挂着森冷的恨意。

　　内殿中弥漫着熏人的酒气，年轻的晋王坐在案前，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他下酒很快，似乎灌入喉中的，不是辛辣的液体，而是可以帮助他镇定下来的灵药。
　　萧随珠已经失踪半月有余，她这样孱弱温顺的女子，容貌毁了，又失了忆，根本没有独自生存的能力。前几日，有属下上报，说城南发现一具无名女尸，他快马加鞭地赶过去，才发现是虚惊一场。
　　塞北军中的将士并不是散漫无能之辈，事到如今，赵戟不得不去考虑另外一个可能，是有人收留了那个逃出晋王府的女子。可是在这天都城中，除了自己之外，又有谁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去保护身为罪臣之女的她？
　　白相用刺耳的话在旁边劝慰，“殿下大可放心，萧小姐想必是早已找到了安身之所，才会设计从府中离开。”
　　赵戟冷冷地看了自己的军师一眼，他虽然终日酗酒，但心若明镜，这些忠心耿耿的下属是他叱咤天下的利剑，同时，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们谋取功名利禄的棋子。自从他执意率兵返回天都城后，塞北军中的不少将领或明或暗地表示过不满，白相不过是其中最为聪明的一位罢了。
　　“与萧家渊源颇深，又有能力庇护萧小姐的人，屈指可数……”白相这个时候的语气是恭谨的，他恪守自己军师的本分，抽丝剥茧般剖析着事情的原委，尽管他心中明白，晋王恐怕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那个在萧小姐背后暗中相助的人到底是谁。但他偏偏还是要细致而缓慢地，将有嫌疑的人一个个排查清楚。
　　因为那个人的名字，必须由晋王殿下自己亲口说出。
　　“是三哥。”赵戟果然耐不住白相的拖延，面无表情地开了口，他一直都如骄阳高照，爱与憎都表现得傲慢而坦率，如今眉宇间却有了少见的阴霾。

　　屏风外面，陌生的来客坐在上位，身为镇国公的爹爹反而诚惶诚恐地站在旁边。透过屏风的缝隙，云家的幼女云蕾好奇地窥过去，来客是一个很好看的僧人，清雅如云上的露，人们会可惜他毅然地抛却了红尘万物，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就是不应该沾染凡尘的，除了莲花台前、菩提树下，似乎也无路可去。
　　他们在低声交谈，云蕾只隐隐约约听到“选秀”、“皇后”、“晋王”等几个字眼，少女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爹娘最近都在愁眉不展，因为身为云家独女的她也在宫中选秀的人选中，她自幼体弱多病，终日被困在闺房的药香中，几乎足不出户，连生人都没见过几个。
　　云蕾明白爹娘的忧心，以她的身体，失去了家中无微不至的照顾，在霜刃寒雨的宫廷中，恐怕难以支撑多久。可是当下陛下生性残暴，连连对朝中权贵下手，如今圣旨已下，如果抗旨不遵的话，恐怕要连累云家上百条性命。
　　担心爹娘发现自己，云蕾不敢久留，蹑手蹑足地退回了闺房。第二天，她意外地发现，一直愁眉不展的娘亲精神好了许多，喜悦之色洋溢于表。只是爹爹眉宇间神色凝重，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好像地慎重地斟酌什么事情。
　　没过多久，镇国公夫人对外宣称突染重疾，带着数十人的队伍，匆匆回到云家的祖宅休养。
　　那一年的选秀如期而至，来到镇国公府中领人的内侍瞅了一眼病恹恹的云小姐，心中啧啧可惜，镇国公的独女身份尊贵，本应成为四妃之位有力的竞争人选。谁知道云小姐是个病秧子，相貌也不过中人之姿，镇国公夫妻容貌俱佳，年轻时堪称人中龙凤，她怎么竟与爹娘毫无半分相似！

　　镜中女子的脸，蜡黄蜡黄的，看起来颜色黯然，分明是久病之容。她静静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提起眉笔，将原本轻缈似云的眉又画重了几分。
　　褐黄色的药汁掩去脸上的伤疤，将原本白皙的肤色变成枯槁的黄，烟水朦胧的眸子画得狭长一些，唇却要再丰润少许……人的容貌原来竟如此奇妙，每个地方只要稍稍地改动一点，组合成的，却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张脸。不太美，也算不上丑，让人过目便忘，生不出太多探究的兴趣，陈太医说得对，最好的易容之术，便是将自己变得泯然众人。
　　她刻意微驼起背，说话的声音俨然也多了一些天真的稚气，镇国公家的独女今年刚刚十六岁，沉疴在身，是个不通世事的小姑娘。模仿一个人，总要符合外界对她的想象。
　　进宫前，那个灰衣的僧人还试图劝阻她，他眉头轻锁，望之若孤云出岫，只是多了几分倦态，“萧家妹妹，你当真非要如此？”
　　“殿下，”她低声回答道，“我只能如此。”
　　她记不得前尘往事，可是仇是真的，恨也是真的，身为萧家的长女，父母兄妹都含冤惨死，她若不能舍身复仇，又有何颜面苟活人世。
　　赵玦明白女子心意已决，只能叹了口气，将安排好的后路又对她嘱咐了一遍。
　　镇国公地位尊崇，为了表示对他的重视，赵熙必然会在头几天临幸云家的独女。当夜，女子可伺机而动，倘若一击得手，便由太后和镇国公出面，拥立远在青州的魏王为帝。可是如果寻不到机会，定不可在宫中久留，这次选秀的人中，也有未来晋王妃的人选，届时，赵玦将亲自去找晋王，让他挑选镇国公之女为妃，将女子救出宫来。
　　女子点了点头，她心中报有必死之念，反而对所谓的后路并不在意，只是感念信王殿下的恩义，才愿意全盘听从他的安排。

　　自古以来，枉死臣子最好的结局，莫过于沉冤得雪，数百条人命换来天子一句轻飘飘的道歉，便已经是皇恩浩荡。
　　可是死去的亲人尸骨早已腐烂，她甚至不能为他们安葬，只能在袖中暗暗藏好毒剑，将仇人一同拖下地狱。
　　以牙还牙，以血偿血。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而一个弱女子的恨意，或许也能血溅帷帐，天下缟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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