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雕翎箭划破长空，带着不可一世的凌烈，直直射到箭靶红心。
　　喝彩声方响起，随即便是婢女们惊恐的叫喊，只见那箭头力道未减，穿靶心而过，竟然射到箭靶后方的石榴树上，晃下了一地烁目艳色，而长箭深入树干寸许，还尚在颤动不止。

　　“殿下天生神力，”候在旁边的苏嬛嬛心悸不已，她原本是养在深闺中的名门娇女，何曾见过这般场面，脸上牵强地挂着几分笑意，违心地赞道，“妾身真是……”
　　她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发现晋王右手虎口处竟然裂出了血，原来方才那一箭，也是到了赵戟的极限。女子不得不收回酝酿好的溢美之词，一时间讪讪无语，备感尴尬。
　　赵戟并未留意身旁人的动静，他身上的酒气浓烈，显然又是宿醉未醒，凤眸微斜，看向跪在面前的柳章，“人还没有找到？”
　　柳章不敢抬头，更不敢直言。赵戟这几日越发阴晴不定，偌大的天都城，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困住他暴虐之气的牢笼，就连素来神机妙算的白相都不能肯定，如果再找不到萧小姐，震怒之下的晋王，究竟能干出什么事来……
　　“殿下，”眼看柳章迟迟不敢回答，苏嬛嬛鼓起勇气，柔声劝慰道，“您不必太过忧心，如今城中到处都是塞北军的人马，只要表姐一出现，迟早会找到她的。”
　　她的安慰虽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但胜在语气温柔，赵戟酒意熏然，见苏嬛嬛云鬓似雾，眉目隐约有几分随珠的恬淡幽静，心中不禁一软，抬手示意让柳章起身。
　　柳章退到一旁时，感激地看了出言解围的女子一眼。苏嬛嬛留意到众人注视自己的目光中已多了几分敬意，不禁暗暗佩服起白相料事之神。
　　那日白相前来拜访她，说了别有深意的一句话，“如今随珠小姐失踪，对您来说，其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苏嬛嬛脸上的神情温柔而谦逊，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在场众人的神色，几乎可以预见他们内心的声音。此时此刻，这些叱咤沙场的悍将们，同样也在谨慎地衡量着眼前这个女子的分量。
　　晋王桀骜暴躁，龙性难驯，他需要一个如水般柔顺的王妃，在适当的时候安抚他的怒火。她或许永远都不能像随珠表姐那样，获得这个男人狂热的痴情，但她可以做到更多，她将以她的耐心与努力，慢慢赢取晋王身边人的支持，像捕食的蜘蛛一样，倾尽全力地去编织她自己的网。
　　正如白相所说，没有了萧随珠，她才迎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安乐公主的大婚刚刚过去，才安分不久的晋王便突然又发了疯，派人挨家挨户地搜查，闹得天都城中人心惶惶。朝中有不少大臣上奏此事，义正言辞地要求晋王速速领兵返回塞北，高位上的帝王不置可否，反而出人意料地提了起来，晋王已过加冠之年，但府中尚无正妃，借着今年选秀的机会，也应该为晋王多物色几个名门好女。
　　此言一出，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大臣们心中纷纷犯了嘀咕，晋王位高权重，年轻俊美，本该是一等一的佳婿人选，可他性情实在太过乖张恶劣，又被当今皇帝暗中忌惮，自家闺女倘若当真跟了他，恐怕是祸大过福。

　　与佛堂前喧嚣的香火相比，护国寺后面的竹林更像是远遁人世的清修之地。暮色将至，远方的天幕低低地垂了下来，红彤彤的晚霞连着竹叶，像是碧水中晕开了一大团血渍。
　　珠儿坐在竹屋前的台阶上，面色沉寂，从地牢中回来以后，她已经这样坐了好几日，一言不发。有时候赵玦远远地望着她，会误以为这个青梅竹马的女子变成了一枝濒死的花，就要这么迷迷茫茫的，有气无力的，空守在此处耗尽余生。
　　然而今天黄昏降临的时候，女子突然开了口，她几日未曾说话，声音干涩如生了锈的剑，虽然钝钝的，但锋刃间的寒意犹在，“那个女孩子，她……她葬到了哪里？”
　　赵玦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对方问的是萧温，他见女子脸色苍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不忍心说出真相，迟疑了片刻，摇头道，“我不知道。”
　　“那萧家的人呢，”不知是否看破了对方善意的谎言，女子直视着灰衣的僧人，她的眼眸像是冬日的泉眼，干冷干冷的，没有光也没有水色，接着问，“他们死后，都葬到了哪里？”
　　赵玦安静了一会儿，艰难地回答道，“萧家二百七十九口男丁，当街问斩，尸首弃于城外乱坟岗，其他的人，还下落不明。”
　　他注意到女子的神色异样，不敢将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还给她留了一点虚无的慰藉与幻想。
　　“如此说来，”女子用一种很奇怪的语调下了结论，“好端端活着的人，就只剩下了萧随珠。”
　　氤氲的雾气在她眼底弥漫开来，将其中的悲凉、苦痛以及绝望，都遮挡成了一片茫茫，“那么，殿下，”她用颤抖的声音，似是将一生抛掷的郑重，轻轻地问，“我真的是萧随珠吗？”
　　“萧家妹妹……”赵玦害怕她扛不住连番的刺激，精神已经有些失常，担心地轻唤了女子一声。
　　而珠儿只是固执地又问了一遍，“我真的是她吗？”
　　感受到女子眼眸深处的脆弱与迷茫，赵玦心中像是扎进了一根很细很细的刺，隐隐地泛着痛，他认真地凝视眼前的女子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萧家妹妹，”僧人的声音温柔而有力，“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我不会认错的。”
　　痛苦汇聚成的水汽在她眸底凝聚了许久，这一刻终于泪如雨下，“我相信您，殿下，”女子泣不成声，反复地喃喃念道。过往如此混沌不清，每个人在她面前都说着似是而非的话，她并不是聪慧的人，看不出人心的狡诈，只能凭借本能的感觉，去信任面前这个温柔如水的僧人。

　　有那么一瞬间，赵玦几乎快要伸出手来，想去安慰这个差点成为他妻子的女人，然而他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在心中默默念了一句佛经。天都城和荒凉寂静的皇陵不同，这里的繁华与死亡都太过繁盛，他必须用这些清凉的经文来洗涤过往的羁绊，让自己对故人的帮助纯粹起来，不要再陷落入欲望的尘网中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很特别的香味，干燥，浅淡，似是午夜时分的夜曲，在不动声色处拨动人的心弦。
　　引路的侍女偷偷侧过脸，打量着这个来觐见公主的年轻人，他无疑是英俊的，但却冰凉得毫无温度，浑身上下写满了生人勿近的冷酷。
　　“苏大人，”侍女在门外停下，恭敬地说，“公主正在里面等您，请进吧。”
　　夏日天气燥热，软榻上慵懒侧卧的女子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绛色纱衣，□□半露，听到人声后，她斜斜地挑起眼睛，“是天照吗？”
　　“禀告公主，”年轻人目不斜视，似乎对眼前这幅春光撩人的景象习以为常，“萧随珠这几日呆在护国寺，并无外出。”
　　安乐公主赤足下了地，缓缓走到苏天照身边，抬头望着他年轻英俊的脸，“是吗？”新婚之后，她仿佛突然之间发掘了自己属于女人的天赋，像是刚刚开始捕食的幼兽，开始不太熟练地施展着禁锢已久的风情，略显笨拙，偏又乐此不疲，“萧家其他的女人，都找着机会寻死，唯有萧温那小丫头，受了那么大罪，偏偏还咬着牙苦撑。本宫寻思着，萧家的秘密，多半就在她这里。”
　　她眼眸似水，还残留着幻梦般的春意，一眨不眨地凝视对方，看起来不像是问话，而似是调情。
　　“当日属下带领信王和萧随珠进入地牢，为了怕他们生疑，所以避在远处，”苏天照见多了她杀人如麻的凶残，并不会为这刻意的诱惑而心动，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没有听见她们之间的谈话。”

　　安乐公主几番挑逗，但见下属始终无动于衷，不免有些泄气，她拉好半垂的纱衣，重新恢复往日杀伐果断的模样，“无妨，萧温临死前，必定将秘密告诉了萧随珠。你只要日夜不休地盯着信王，迟早能找到萧家的那些财产。”

　　“属下遵命。”苏天照神色冷静，他顿了顿，突然说，“当初公主亲口允诺的事，还希望您不要忘了。”
　　赵令月微微一笑，“那是自然，选秀之事，本宫会向皇兄提议，由皇后娘娘全权负责。”
　　“太后那个老不死的贱人，皇兄饶她不死，她反而还想反咬一口，”想起太后和信王已在暗中结盟，安乐公主美艳的脸上有了一丝戾气，“幸好天照你对本宫忠心耿耿，陪他们演了一出好戏。这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宫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来！”

　　这是一种叫合欢的树，如今正是它的花期，那些细软的花开到盛处，在风中摇曳微颤，不多时又零落满地，让人心中来不及欢喜，便生出怅然来。
　　苏天照走在公主府曲折迂回的连廊上，夜风乍起，将这还在盛时的花吹得漫天飞舞，他坚硬冷酷的心不知为何，突然微微地柔软了一下，然后想起了自己的妹妹，皇朝名义上最尊贵的女人。
　　君王没有爱情，只有恩宠。而即使是转瞬即逝的君恩，也需要后宫中的女人用尽家世、子嗣和美貌，所有一切可以用到的筹码前去争夺。
　　十五岁的苏家嫡女刚刚戴上沉重的后冠，她还如露水般纯净单纯，不明白君王的纵容，只是出于对她身后父兄的重视。家族中的父辈们都对此忧心忡忡，迫不及待地希望年少的皇后能够收敛她刁蛮的性情，尽快成为母仪天下的表率。
　　合欢的花期很长，可是稍有风雨，顷刻便碾落成泥，君王的宠爱，大抵也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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