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黎明时分的阳光是清凉的，如明澈的水一般，柔柔地倾落下来。槐花扒开院墙上攀援的蔓藤，扭过头招呼身后的女子，“珠儿姐姐，我们从这里爬出去。”
　　厚厚的帏帽遮盖住女子的容颜，连她的神情也一同吞没，她没有说话，只是柔顺地点了点头。

　　柳章在不远处静静注视这两个在墙壁边徘徊的女子，发现她们竟然要顺着狗洞爬出去时，神色一变，他正想上前阻止，但肩上突然搭上了一只手。
　　白相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军师此时看起来无端有些郑重，低声吩咐道，“咱们跟出去，小心点，不要让萧小姐发现了。”

　　时值夏初，朱雀大道两侧的石榴花开得正好，一路看下去，满眼尽是烂漫明艳的颜色，如火如荼。
　　槐花在骚动的人群中拼命踮起脚，她生得娇小，勉强只能看到安乐公主的彩舆顶部，尝试了半天后，垂头丧气的小丫头终于放弃了，埋怨道，“珠儿，都怪你，我说要到前面去，你偏偏不肯。”
　　帷帽后的女子始终沉默不语，看似对这场轰动天下的喜事毫无兴趣，然而她嘴唇紧抿，连唇间渗出血都浑然不觉，周围人噪杂的议论像是细小而可怖的黑虫，一直在往她浑噩模糊的记忆中钻，好像要硬生生地噬咬出血来，才能让过往在疼痛中清晰起来。
　　“那萧家小姐才死了半年，啧啧，咱们的驸马爷，还真是薄情寡义，当初要不是人家，他早就饿死在路边了。”
　　“你这话可是说错了，别说萧随珠死了，她就算没死，能和公主抢男人吗，不是还得乖乖拱手相让？”
　　“的确……”有人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故意卖着关子，遮遮掩掩地说，“说来也怪萧小姐一直嫁不出，见个男人就昏了头，她当初要是没看中叶阐，这萧家，没准现在还太太平平的。”
　　众人一听这话，顿时便来了兴致，纷纷让这人说个明白，王侯将相的兴衰说来残酷血腥，可到了百姓这里，就是一桩桩闲话趣闻罢了。
　　说话这人是个穷酸书生，身边人捧场，他便也来了兴致，清清嗓子，正欲说话，突然看到公主彩舆后的一人，便又临时想出了个开场白，“这事说起来，还得从信王开始说起，你们看，就是彩舆后穿着僧袍的那位……”

　　女子抬起头，她身材修长，看得远比槐花要清楚许多。公主的彩舆已经走了过去，现在缓缓而来的是送亲的队伍。绵延十余里的嫁奁队伍前，领头的是四名皇室子弟，其中一人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与旁人的庄重朝服不同，他只穿了一件朴素的僧袍，颜色甚至有些破败了，看起来灰扑扑的。
　　她看得清他的眉，他的眼，还有他脸上柔若春风的微笑。他坐在马上，目若朗星，神姿高彻，所有的人都在这铺天盖地的繁华红尘中翻滚，只有他目光清澈地旁观着，似乎站在云端之上。

　　身旁那书生为了卖弄，开始将信王的身世从头道来，“信王是先帝和孝惠皇后的儿子，四岁时便被立为太子，理说他出身尊贵，少年持重，应该将这太子之位坐得稳稳的。可先帝专宠穆贵妃，铁了心想让小儿子赵戟做太子，信王性格恬淡，不愿手足相争，便皈依佛门，自请前去看守皇陵。而萧小姐，便是当时信王未过门的妻子，听说他二人自幼青梅竹马，情谊深厚，若不是……”
　　“按说如今天下有主，这些话当真不该说，”书生顿了顿，这时言语间也有了唏嘘之意，“信王为人仁善慈悲，与诸位兄弟交好，当初先帝若不是偏袒晋王……现今天下，或许也是太平日子。”
　　众人都心有同感，纷纷点头称是，先帝虽然疼爱幼子赵戟，无奈晋王自幼性格急躁易怒，在天都城连连闯下祸事，为了平息朝中大臣的非议，先帝不得不忍痛将他送到塞北，希望能用军功为这个儿子赢回几分人心来。
　　说来奇怪，这十四皇子可能天生就有领兵打仗的天赋，在天都城时，他好似终日都不知疲惫，时不时地肆意作恶，到了塞外，照样还是精力充沛，将周边那些以前时常来侵扰边境百姓的部落欺负得够呛，甚至有些部落都忙不迭地向朝廷归顺了，他还要率领先锋部队，时常紧跟在人家马群后面，仿佛仍有一点意犹未尽的战意。
　　如此一来，赵戟的确声名大噪，可惜传出的都是恶名，从前还只是脾气不好，后来连街头巷尾的半大孩童都知道，晋王殿下嗜杀暴虐，在塞北时曾一日坑杀俘虏万余人。这种人如果当了国君，实非社稷之福。
　　这也是为何后来先帝突然驾崩，朝中几名重臣权衡再三，最终选择拥护一直默默无闻的赵熙登上皇位。先帝死的突然，死因众说纷纭，连遗诏也没来得及留下，其余皇子自然不服，势力颇大的陈王、魏王等先后起兵。
　　如今这天下纷乱，一半是因为这赵家子弟在争权夺位。是故众人听到书生这般感慨，都心有戚戚焉。

　　柳章耳力过人，虽然距离不近，还是将书生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摇摇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说，“殿下的名声，就是这些书呆子败坏的！”
　　“殿下的名声，早被他自己毁完了，”白相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他还是穿着那件道袍，袖口处油腻腻的，不知已经有几天没洗了，“倒是没想到，信王的声誉居然这么好……”
　　“他一直在皇陵那里韬光养晦，怎么突然跑出来了？”不知想到了什么，白相自言自语道，“难不成……”
　　柳章没有留意军师口中念叨的话，白相素来神神经经的，塞北军上下早已习惯了。他专注地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的两个女子，赵戟赴宴前，再三交待过了，千万要看好萧小姐。以殿下那份癫狂的痴情，如果万一有个闪失，恐怕自己要以死谢罪了。

　　送嫁的队伍走的再缓慢，终还是有走完的一天。众人看够了热闹，渐渐散开，像是一团黑压压的乌云，倏忽间淡了许多。
　　槐花还意犹未尽，拉着珠儿的手，央求道，“好姐姐，听说晚上有烟火，咱们看完再回去吧？”
　　她做好了要劝说女子的准备，因为知道珠儿平日里处处小心谨慎，唯恐惹晋王殿下生气，而出乎意料的是，女子居然爽快地答应了，槐花甚至有了种错觉，似乎女子是早有此意。
　　珠儿多半是闷坏了，小丫头在心里偷笑，这下可好，看来带她出来是对了，殿下虽然喜欢训珠儿，可从来都不责罚她。自己到时候和她一起回去，肯定没事的。

　　见两人往城中的方向走，柳章和白相连忙跟了上去，忽然间，戴着帷帽的女子回过头，不知有意无意地往他们立身的地方扫了一眼。
　　柳章吓得马上转过脸，低声问，“萧小姐看见我们了？”
　　白相心中也有些郁闷，按说萧随珠已经失忆了，看她平时的样子，也只是谨小慎微罢了，远远称不上机灵，今天为何如此警觉？

　　然而接下来的大半天，女子却似乎和槐花一样，全心全意地沉浸在满城的繁荣喧哗中。白相他们暗中跟在后面，无奈地看着两个姑娘手拉着手，从一个布庄逛到了一个首饰店，在路边小摊买了两碗油茶，又去点心铺子要了一包云片糕。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幕如同恶兽的阴影，不动声色地逼近这个分外热闹的城。
　　“听见没？她们说了，要看完烟火再回去，”柳章苦笑起来，“我的军师大人，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不让我拦住她们？”
　　“为了验证我的一个猜测，”白相脸上的笑意也开始挂不住了，他喃喃道，“如果一个人失忆了，会不会下意识去她熟悉的地方……现在看来，可能是我错了。”

　　这时候，远处的天边骤然亮了起来，无数明亮的火光汇聚成一朵开在云间的硕大的花，许多人都在这时齐齐抬起头来，连柳章和白相都没能例外，本能般地被这光与绚烂而吸引。
　　槐花看得心旷神迷，突然听到女子在旁边轻声说，“我们快点跑到前面去，能看得更清楚。”
　　小丫头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跟着女子向人群中挤去，而女子似乎要比她急切许多，很快就将她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不可否认，安乐公主这场盛大奢侈的婚礼，洗刷去了笼罩在天都城上方许久的阴霾。至少在今夜，那些久为饥寒和战乱所困的人们，暂时地沉迷在绚烂不绝的烟火之中，它们是如此的亮丽、缤纷，与这萧条肃杀的年月格格不入，偏生就有了一种隔绝人世的温软与甜美。

　　但槐花很快就没有心情欣赏烟火了，气急败坏的柳大哥和白军师围着她，铁青着脸追问珠儿的下落。
　　她讪讪地指向女子跑去的方向，然而人海茫茫，那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像是遁入海水的鱼，突然间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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