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鬼秀

　　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味道。
　　干燥，浅淡，并不太香，反而如同一场气若游丝的幻梦，弥漫在将醒未醒之间。

　　新妇自己掀开了盖头，夜明珠发出幽幽的光，映照出她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堂前的酒宴声还喧嚣未绝，久候的公主脸上有了薄怒，而她的心却还似浸泡在一腔羞怯的春水中，于是连那怒意都变得缱绻起来。
　　当门外响起脚步声时，新娘慌忙盖上红纱，身穿吉服的叶阐走了进来，他身上有浓烈的酒气，但眼神中依旧冷静而克制，连声音都清洌如水。
　　“下官来迟，”他缓缓走到新娘面前，没有急着掀开她的盖头，只是静静地说，“请公主赎罪。”
　　“令月没有生气，”新娘微微垂首，在她这一生中，最擅长的姿态便是争强好胜。然而在今夜，她愿意将自己放得很低很柔，羞怯地暗示着，“天色不早了，驸马还不就寝吗？”

　　今夜过后，他与她便是结发夫妻。
　　空气中除了脂粉的甜腻，还有种清幽的香，淡淡的。她突然想了起来，这是合欢花的味道。
　　她的母妃，生前最爱合欢花。这种花的花期很长，从暮春到初秋，可以绵绵延延地一直开着花，然而但凡盛开，总有凋落，一场秋雨过去，满殿的合欢便谢了。
　　母妃曾经很得宠，可帝王的宠爱慷慨而冷酷，可以给予任何人，也可以毫无预兆地收回。合欢谢了，明年春末依旧寂寂地开，但帝王的恩宠，再也没有照耀过母妃的冷宫。

　　如今，她将这合欢树栽到了公主府，以无上的权势，滔天的富贵，还有她孤注一掷的倾慕，能否让它长长久久地开下去？
　　即使贵为一国公主，赵令月心中也并无十足的把握。
　　她其实从未真正看懂过叶阐，她的夫君仿佛终日都戴着一张庄严肃穆的面具，看不出属于他自己细微的爱恨。

　　在安乐公主神游物外的同时，在她身体中驰骋的男人也有自己的心事。
　　晚宴刚刚开始，接到下属急报的晋王瞬间变了脸色，急匆匆地离开了，丝毫没有顾忌皇帝的不悦。
　　他知道晋王这次前来赴宴，多半是为了给自己难堪，这个年轻王爷心胸的狭隘与偏执，有时往往让人瞠目结舌。
　　晋王有多么厌恶自己，叶阐心中明白，于是越发对赵戟离开的原因感到好奇，甚至还有些微微的不安。
　　是因为萧小姐吗？难道她在晋王府中出了什么意外……

　　安乐公主大婚，皇帝下令取消了三日宵禁，漫天的烟火不知疲倦地在天空绚烂，像是要拼命将羽毛燃烧殆尽的凤鸟。
　　喧闹的街道上，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近，火树银花的不夜天中骤然出现黑乌乌的一片，像是天际垂下来的阴云。这群人看起来纪律极其严明，近百人马浩浩荡荡而来，竟不闻半点人声。马上骑者皆是威严肃穆的军士，全副甲胄，领头的年轻人凤眸跋扈，冷冷地扫过两旁拥挤的人群，只吓得不少人匆匆散开。
　　脸色惨白的槐花与柳章同乘一匹，小丫头心中又惊又怕，用颤颤的哭腔问道，“柳大哥，殿下不会杀了我吧？”
　　柳章扫了一眼身旁的白相，苦笑了一声，“别怕，殿下真要追究，恐怕我和军师要死在你前面。”
　　白相倒还是嬉皮笑脸的，他勒住缰绳，故意与柳章并排，低声道，“恐怕殿下心里这会儿已经明白了，这事可怨不得咱们……”
　　萧小姐失踪的地方，他们已经前前后后搜查了十余遍，仍然没有看到女子的踪迹，只在不远处找到了一顶丢弃的帏帽。
　　很显然，这不是一次无意的失散，而是一场蓄谋的逃脱。
　　“好槐花，”一身道袍的军师，直到这个时候，才隐约有了几分世外高人的模样，他别有深意地嘱咐着哭哭啼啼的小丫头，“你可得记清楚我交待给你的话，一定要一口咬定了，是萧小姐让你带她出去的。”
　　柳章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只是还是气不过，“说来说去，要不是你自作聪明，怎么会惹出这般祸事！”
　　“祸事？”白相的语气中还带着轻佻的笑意，眼神却骤然冷酷起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的确是故意的，晋王府的管家是他选的，下人是他亲自调教的，这偌大王府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逃不开他的眼睛。
　　萧随珠这几日的失常，不得不让他怀疑，这个萧家的长女，已经渐渐恢复了记忆。所以他才会略施手段，纵容她逃出去，放虎归山，总好过养虎为患。
　　晋王府只需要一个没有意识的图腾，不需要一柄浸满怨毒的匕首。
　　前者会成为逆来顺受的王妃，给殿下带来尊崇与地位，而后者，只会用她刻意的讨好与献媚，将殿下变成她复仇的工具。

　　夜色很深了，两个醉汉尾随着前方孤身一人的女子，东倒西歪地走了好远。终于，那女子拐进了一个偏僻的小道，两人大喜过望，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围了上去。
　　女子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并没有发现跟在身后的两个人。她在一处破败的宅院前停住，若有所思般抬起头，溶溶月光下，葱郁的树枝上开满了细绒绒的红花，映在她的眼睛里。
　　醉汉走上前，搭住女子的肩膀，猥琐地笑起来，“姑娘，这荒宅有什么可看的，来，哥哥们领你去好玩的地方！”
　　女子转过脸，她面上覆着白纱，看不清容貌，但眉淡似云，眸清若水，应该是一位颇有风韵的美人。
　　可当醉汉□□着抓下她的面纱时，却骤然发出惊恐的尖叫。
　　清洌的月光下，一张丑恶似鬼的脸显得分外清晰，纵横交错的伤疤让女子的唇鼻都有些扭曲变形。她眼神中有些惊慌之色，但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两个醉汉。
　　想起这破宅子似乎是一个被满门抄斩的权贵私宅，怀疑是见到鬼的两个人酒意顿时醒了，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望着两个狼狈逃走的醉汉，女子自嘲般苦笑了起来，看来她如今的脸，倒是不用畏惧什么图谋不轨的恶人了。
　　宅子似乎破败了许久，门环已经生锈了，女子试探着推了推，大门却应声而开，居然并没有锁住。
　　她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院子中生着许多不知名的花木，草有半人高，似乎听到了人声，虫雀在草丛中叫的越发噪杂，一只黑猫跳上了墙壁，绿莹莹的眼睛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凑了过来，亲昵地蹭蹭她的鞋尖。

　　这名女子，正是离开晋王府的珠儿。
　　一开始，她并没有逃离晋王府的想法，但当槐花告诉她可以出去时，一种隐秘的欲望，突然强烈而执拗起来，好像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强迫着她必须从这个与世隔绝的王府中逃出去，才能睁开眼看见真实的一切。
　　那深不见底的噩梦如同深渊，许多陌生的人都在黑色的梦中看着她，用绝望的，悲伤的眼神，一直一直望着她。
　　“君王无道，我们何必恪守忠义……”
　　“先把爹爹救出来，再从长计议……”
　　“妹妹，有件事我要告诉你……父亲，父亲，他老人家已经……”

　　“首先，要活下来……”

　　她不明白这个噩梦的涵义，曾经偷偷去问陈太医，那个侏儒般的老人谨慎地盯着她看了半天，最后说，“小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她依旧记不得过往前尘，记不得姓名和来历，但是脑子中总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碎片，就好像当初她鬼使神差一般地找到了陈太医的医馆，如今，又有一种奇异的直觉驱使着她，让她走到了这处荒芜的宅子。

　　当一袭僧袍的男人走进这个庭院中，看到的是这样的场景。
　　时光顺着曼妙的月色曲折回溯，那女子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凑近自己的野猫。六月的夏夜，空气中弥漫着草木丰郁的清苦之气，树上细绒绒的红花开得正盛。
　　女子看起来很瘦很瘦，似乎支撑着衣物的只剩下干枯的白骨，她微微侧过脸，苍白的脸颊上布满了可怖的伤痕。

　　巨大的恐惧像是冷酷有力的手，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让这个清雅脱俗的出世之人几乎快要瘫软到地上，但他马上便镇定了下来。
　　他看见了女子的影子，在明澈的月光下，拉成了扭曲的长。

　　这不是鬼，她还活着。
　　“萧家妹妹？”时隔多年，信王赵玦又唤出了这个称呼，他的眼睛重新变得清润而温暖，看着前方惊愕起身的女子。

　　世间万物，唯有鬼神最难掌控。因为它们已知晓一切隐晦与秘密，双眼再不会被红尘假象蒙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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