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洋兴叹

作者:飞世尽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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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真是鬼使神差,那鬼也是个极有先见之明且善解人意的鬼。
      第二日便是周末,学校放假,活动由住宿家庭安排。有些家庭为了省事,两家并作一家,万倾海便被扔到我这里去游澳大利亚古迹。只要有一个以上炎黄子孙,我们就奉行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原则,不管投机不投机,一开口能冒出汉语总比操着英语呃来呃去讲些“你好吗”“我很好你呢”“我也很好”之类的废话要好。多亏了昨天的饮料瓶,见面才不至于很尴尬,不过仍没有什么话,她只牵动了一下嘴角表示不敌对,我也回了个假惺惺的笑容。
      她一到就解决了个难题,博得Hostess(且不说“我家女主人”罢,那样听起来有点像我是她养的宠物小狗)一丝好感。那是我作为见面礼送的一幅卷轴,右上角一个特大的“缘”字。为了解释这个字我费了很大工夫,甚至蒙上向虔诚基督徒推销释迦牟尼的不白之冤,也没说得清。我这样解释:“为什么我能认识你们,你们也能认识我?人们认为有一种和尚们信奉的神掌握的东西把人与人联系在一起,那就是‘缘’。”这是厘米教的“迂回战术”,作文时大有用处,碰到不会的词,就用定语从句或非谓语结构修饰一下,不但殊途同归,还可得高分。在此指导思想帮助下,我用了强调句式,定语从句套定语从句,以至于自己都搞不清其中修饰的准确不准确,有没有语法错误。而她解释为:“让我们彼此相遇相识的无形力量。”问:“谁的力量?”答曰:“God.”反正当时那儿也没有汉英双通的宗教狂热分子吹毛求疵,Hostess微皱的眉头倒是展平了。
      澳大利亚仅有数百年历史,当然不能与中华五千年文明史相提并论,一百年前的东西就当宝贝似的小心保护了。所以那个连野鸭毛都不见一根的无丘之地“天鹅山”的古迹公园,陈列的无非是百年前的风车、房屋、交通工具之类,绝比不上恐龙化石吸引人。其中最久远的,当数河中小岛上,一片树丛中撑着几个斜矮棚,上覆枯枝,据说是澳洲土著居民茹毛饮血时代的居室。古迹公园中也有些仿古的商店、餐厅、印刷厂、铁铺等,出售一些仿古商品以娱游人。
      我第一次看到万倾海掏钱包——也是倒数第三次,她在十九世纪的邮局里买了以打计的一叠邮票,可见是个极热心的集邮爱好者。我从来不喜欢收集东西,尤其邮票,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围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小纸片打转?(张隽语)
      捧着宝贝邮票,她打开那个瘪背包,伸手掏了一阵,叮当作响,然后收口的绳结突然松开,里面不见天日的神秘物不安分地溜了出来,撒了一地。一只棕色的小瓶蹦到我脚边,我抬脚一勾,竟把它挑了起来,在竖直上抛速度变为负值时落进我的手里——这个动作一定很帅,拍下来可以放进动作片里作摆酷之用。
      “硝酸甘油丸”?我立即想到这里面的混合物的主要成分是三硝酸丙三醇酯,可制烈性炸药,不仅能开矿还能杀人,却没听说过能治什么病。
      我正要去看“功能与主治”,只瞄到“心绞痛”三个字,她已劈手夺了过去。惨了,一股由衷的悲悯之情从心底升起。我原还为她设计了个前程似锦的未来,这下她是彻彻底底地at sea了,有心脏病还能当运动员么?空长一副威猛外形,原来外强中干,全是充气泡泡。
      “你有心脏病?”话一出口我立刻后悔。
      她一愣,抱紧那瘪包。“没什么,小毛病而已。”
      小毛病!难道非要癌症晚期或AIDS才能算病?所以我怀疑她即使不是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也一定有比心绞痛更严重的病症,包里叮当响的声音想来是出自一堆药瓶,用于急救。佛祖保佑,可别叫她出什么意外客死他乡,我那敬爱的授业恩师厘米大人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所幸她一切表现正常,只在走快时脸上泛紫,不像单是心绞痛那么简单,提醒我该为恩师的奖金担忧担忧。
      这一天无甚乐趣可言,三个神离貌也不合的人穿梭于破旧房屋之间。Host在前方大步而行,有时也会回头向我们介绍一下周围景物。我和万倾海安步当车尾随于后,相隔五米,三人近似成等边三角形。公园实在小,经不起整天地逛,到下午两点多钟,众老屋都成了熟悉面孔,这表明我们不得不分离了。出了门才发现时间尚早,车子还没有来接。等边三角形扩得更大,濒临解体。
      公园墙外一角有儿童游乐场,摆着几架秋千跷板,一群五六岁的小孩正在玩秋千。阳光很亮,照得人眼花。我踱进树阴丛中,拍了几张鸽子照片,再出来时,万倾海已混到孩子堆里去了。这很可以理解,像我们这么大的人,过早地染了一身污黑,对纯洁无暇的小朋友格外偏爱。有时在大街上见到幼儿园的小朋友排队回家,每个都会两眼放光扑上去,捏捏脸蛋拉拉小手,十足有恋童癖的模样,只差没流口水,幼儿园阿姨来轰都死赖着不肯走。但也几乎没有人声称愿意将来为人父母,男生们大言不惭地高呼“绝不为一棵树而放弃整片森林”,女生们则喟叹“天下乌鸦一般黑”,老实人又嫌没情趣,宁可当绝代佳人,虽然在美女面前众豪杰个个声若蚊吟,时代新女性们也常打着请教功课的幌子对帅哥趋之若鹜。张隽深受鸭害,我所接待的则动机都很单纯。
      “再高些,再高些!”小姑娘快活地叫道。
      “我推不动了!”万倾海气喘吁吁,脸颊通紫,眼镜一直滑到鼻尖,使她不得不抬高下巴以使它不会掉下来,况且不透过镜片,她大概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推。
      小姑娘长得极可爱,金黄的长卷发,与粉红的裙子一起在空中飘飞,小红皮鞋套住雪白的长袜,随着秋千摆动上下挥舞,脸虽看不分明,但约摸可估出长相,皮肤白皙而透着健康的微红。我想这是促使我走过去的主要原因,并不是真的怕厘米手里出了纰漏要扣奖金。
      “我来吧。”
      她让到一边,由我接替提供周期性的驱动力。秋千荡到摆角大于60度,小姑娘快活得大叫:“我要飞啦!再高点,再高点!”
      “别再高了,有危险的!”她的眼镜还吊在鼻尖上苟延残喘,看起来很怪异。
      我便又做了件蠢事。我早知道语言借助声音而非光最主要的原因是声音能穿越或绕过障碍物,明明只需回答一声“不会有危险”就万事OK,却硬要做无用功回头过去。小姑娘不会有危险,我可有危险了——连人带秋千在速度未降到零前狠狠击中我的腰部,让我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已跌坐在沙坑里。这次碰撞损耗了大量机械能,秋千很快停下,以致每个人都有机会看到我的狼狈相。
      我总是逃不脱在女生面前出丑,连不像女生的女生和五六岁的小女孩也不例外。漂亮小姑娘肆无忌惮的笑声更是沉重打击了我脆弱的玻璃心。
      眼镜终于还是从万倾海的鼻尖上滑了下来,掉在我身边的沙里。这回她动作快了,抢在我之前自己捡了回去。高度近视的人不戴眼镜总是怪模怪样,一眼就可看出是近视。她也一样,眼睛变形得厉害,但并没有眯起来改用小孔成像原理,瞪得很圆,在经过我面前时,从眼角送来似笑非笑的眼光。我知道此刻我的脸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团游离几抹黑影的白乎乎的面团。
      Hostess开车来接了,停在远处马路上招呼我们。万倾海戴好眼镜,我也从沙坑里爬出来,挥别笑个不停的小姑娘。她脸上带着隐隐的笑,却并不张狂。
      “有时候真希望自己能回到他们那么大。”我似自言自语。
      “真希望?”她转过头来,斜着眼看我。
      我愣住了,垂下眼看地面的石子。这简直卑劣得有点像有钱人什么都想要,连清贫都不肯放过。锦衣玉食者见了小茅屋如同世外桃源,把自己贬得仿佛身处人间地狱,若真要叫他去快乐地修地球,倒又退缩了,宁可牺牲自我在地狱里受煎熬而把那无比充实幸福的生活让给贫困农民。这又是个很不确切的比喻,事实上童年时光并无足够魅力吸引人们返老还童一次,最多只是当中学生鬼叫“我们男人怎么怎么,你们女人怎么怎么”时,大龄青年在媒婆办的鹊桥节目上脉脉低语“我们男孩子怎么怎么,你们女孩子怎么怎么”而已。
      她顺了眼,回头看秋千架,小姑娘又在叫了。“他们很可爱,纯洁如一张白纸。”
      “生宣?”这不免有些好笑。
      “不,是面巾纸。”她语调滑稽,表情庄重。
      我却不见得多有忧患意识,也无须忧患,我只想笑。“那我们该是什么?蜡光纸?”
      “牛皮纸可能更好,经拉经吹。”
      “但好像牛皮纸都灰不溜秋。”
      “呃,”她很认真地点点头,“这倒是个严重的问题,不知Michael Jackson的办法有没有用。”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办法强迫脸部肌肉不收缩,我是步履踉跄踩了自己鞋带差点一头栽倒,这才使她露出一丝笑意来。装疯卖傻有时候还是大有用处,连才貌双全的张隽都被她摆了一道,金丝桃死可瞑目矣。恶作剧,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好鸟。厘米需要的可能不是我这样两边都不敢得罪又两边都得罪的窝囊学生干部,我也该学学这种本事,谄上欺下还被当作最无害的白痴对待。
      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那天所见最美的景象,褐色的广阔原野的尽头,夕阳余晖映红几条淡淡的云练,悠闲地浮在天边,而天空半边是凝重的深蓝色,另半边明澈如水。回头来则看到万倾海不甚优美的睡相,与《七龙珠》里的孙悟空一般无二。直到我下车她都没醒,一路送了回去。

      星期天有所变动,改去游一条相当于中国黄河的澳洲第二长河,河面比马路宽不了多少,没有浪只有波纹,怎么看都不能与中华母亲河同日而语,其浑浊程度更不及黄河万分之一。
      我到时人已很多,“下车伊始”便见张隽倚在一棵大树上逗着卓清漪,后者双颊飞红,垂首轻笑。
      我突然心口一紧,脉搏也由每分钟七十次降为六十九次。
      他瞥见我,吹了声口哨,转过去不知说了我什么坏话,引得小美人望着我巧笑倩兮。
      魏子衿有了同龄新伴,对我这个半小老头不屑一顾。我独自坐在河岸边为游人设的长凳上,看着停车场上车子一辆一辆地多起来,人群的范围一点一点地大起来,心头的无名火也一节一节地升起来。这并不是说我手痒想找个人来扁一顿,就如“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一样,并不代表那姓曹的家伙对大自然有多敬仰,或者类似“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里的“兮”,只为凑足音节之用。或许我还是想想孤单美人比较切合实际,湘夫人兮翩若惊鸿,宓妃当惊兮世界殊,精卫淹死兮填海……填海!
      大概是河边的风太湿冷,竟然连头盖骨都发作起关节炎来,偷偷捣鼓着痛。
      一双锁喉鹰爪不失时机地从背后伸过来圈住我的颈项,扣紧了死晃一通,摇得我差些口吐白沫眼冒金星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是张隽特有的表达友爱之情的方式,哪天我真被他掐死摇散了,则表明我在他的生命中已达到一个无与伦比的重要地位。
      “水壶满了吗?怎有如此闲心光临寒体?”眼角余光四下一扫,卓清漪正被几个女伴拖在河边拍照。无怪乎!
      “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他飞身越过长凳,稳稳地落在我身边。当然,他只是说说而已,不会当真,我也不会当真,但衣服可能会当真。
      “又在想入非非,昨晚上梦见哪个神女啦?”
      笑话!谁都知道我从不做梦,倒下去三分钟便进入深睡眠,一觉直到天亮。吃得饱,睡得好,考试分数才会高,这是我从学十一年来最有价值的一条心得。“孤家寡人,哪比得上你逍遥。”
      “啧啧,好重的酸味!怎么,见了清纯小美人就把持不住,苦思冥想到神经衰弱的地步了?哥们帮你搭桥,怎样?”
      怪异。以前只听说过最让已婚妇女得意的事是自己的丈夫有很多人觊觎,因为这从侧面说明她很有眼光。什么时候这种变态论调竟蔓延到立志三千弱水通通尝遍的帅哥张头脑里了,似乎绿帽子戴得越多,越显得他泡水本事高明——当然,他只是说说而已。
      “老兄,安眠药都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要是被那位听到,我颜面扫地不要紧,你得了安生,岂不要叫天下美女耻笑?”淑女非同辣妹会撒泼,只偏爱冷战政策,非得用她的蛾眉轻蹙泪光点点逼得你就范不可。
      “衣服没了可以再做一件,手脚断了可不能再长,二者不可得兼,舍衣服而取手脚者也!”
      我不想与他抬杠,口是心非也算一种技能,要他在嘴上承认,除非他的发音器官受我的神经中枢控制。我只想知道那停车场的最后一个空位是什么意思。
      “Now-ten!”人群中忽然有人朝这边怪吼,“Leonard is now-ten!”
      “他说你什么?”这两个音节颇让人费解。Now-ten?
      “脑瘫。”张隽笑得优雅而有涵养,轻轻向那边挥了挥手,“You too.”
      “你教他的?”也可算将汉文化发扬光大。
      他耸耸肩。“我又不是第一个。去年那帮家伙太不文明,尽教他些乱七八糟的词。早上不好好睡觉,一大早爬起来大叫‘放屁’,有碍视听。我只不过把他改造一下,可以入耳罢了。”确实,“脑瘫”和“神经病”一样,都是科学用语,足够文明。
      停车场终于满了,我的脉搏由每分钟七十次升为七十一次,头盖骨的关节也安分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的心脏和大脑正不正常居然要受一辆汽车指挥,哪时候它出了车祸,我岂不是也要跟着完蛋?
      万倾海径取河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依然是一身青得发黑穿半个月都不需要洗的装束。我突然想起那句“令阿基米德为之望洋兴叹”的话来,她应该还没有聪明到让阿基米德望尘莫及的程度,若说是蠢笨到如此地步,又未免太伤人心。
      张隽极难得地陪了我一上午,只因某三千瓦电灯泡一直拉着卓清漪不放。不知这能不能算作无心插柳,原先我想与他一道,人影都难找,而今不想了,柳条倒又死缠着不走。
      游船沿河游荡了一段又折回,在岸上开了个小会,由校长颁发了结业证书,各自归家,本已无事。万倾海从我身边经过时才注意到世界上竟还有个姓万名一的家伙,点头打了个招呼。
      “你什么时候和FC有一腿了?”张隽向来鄙夷所谓的假惺惺的异性友谊,要他相信其确实存在除非敲开他的花岗岩脑袋灌点特殊的蛋白质进去。
      “什么叫有一‘腿’?说话别那么难听。”
      他哼了一声,一时没答话,可想而知在思考损语。“她老家哪里的?就是那个‘九中九中,大门朝东’……”
      “喂喂喂,留点口德行不行?”前方十来米处,万倾海突然停住了脚步。
      “什么口德不口德,鸡窝里飞不出凤凰来,那本来就是所垃圾学校……”
      悲惨,乐山大佛已回过身来,面目狰狞,表情阴森,脸紫得发青,胸腔中如风箱呼呼作响。“你说什么?”
      而我们的张大帅也是粒响当当的铜豌豆,吃软不吃硬,骨中正气足得很。“怎么样,不服气啊?我在说:九中九中,大门朝东,老师饭桶,流氓集中!”
      “你!你再说一遍!”
      “嗟,竟有这种人,自己学校的坏话听一遍还不过瘾。”他作不屑状,拉起我转身欲走。我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心下已有些怯或悔了,但他的嘴却是比阿Q还要不肯认输的。我夹在这两人中间,不知该作何表情。
      万倾海却不知道见好就收,拦在面前不让走。“九中哪里惹你了,你要这样说!”
      “它没惹我就不能说?路边一只疯狗乱吠,它不来咬我我也要捡石头砸!”张隽气于身高不占优势,气势上就短她一截,抬高了下巴冲着她,一副讨打模样,“好狗不挡道,你顶头那帮老甲鱼没教过你……”
      我得忏悔没有提醒他一声,他的脸上确实写着“你来打我”四个字。我错过了万倾海的拳头挥上来之前的最佳时机,只赶得上在他轰然倒地时大惊失色。
      张隽红了眼,腮边肌肉抽动着,左边鼻孔里歪歪扭扭一条小红虫蠕动出来。我并不担心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有不打女人的好品质,也绝非寻衅斗狠之徒。我也不担心张隽会有什么事,男生挂彩司空见惯,流鼻血更是合情合理。倒是万倾海,胸腔里风箱声更剧烈,嘴唇也哆嗦了,抖抖索索地去掏背包。
      我必须把注意力放在张隽身上,因为他流了血,而且,他是我未来女儿的干爹。
      “出了什么事?”厘米带着一群人闻声赶来。我刚拍干净张隽背后的尘土,万倾海侧在一边向嘴里喷药剂。女生打架,还是打的男生,她即使不挨批,也不会有好日子过。胳膊肘总是往里拐的,张隽的老师,张隽的死党,张隽身后的鸭子,张隽的追随者,都是如此,并且这已构成我们队伍里的十六分之十五。一双双公正严明的眼睛盯在我这个目击证人身上,寂静无声,只等着我指证肇事者。
      “谁带手帕了吗?我鼻子流血了。”张隽仰脸朝天,把眼光全部吸引到他那边。我松了口气,把他交给厘米去护理。人群这才散开,各自上车准备回家。
      张隽毕竟是个气度不凡有资本成为众鸭目光焦点的人物,非同万一,看上去就是女人般的小家子气。而万倾海,再怎么外强中干,实力终是不可小觑。众人走散时她也混入其中,低垂着头,一手按住心口,另一手紧紧捏住那只喷雾剂的小瓶,胸腔里风箱般响着,直到空气把声波削弱得不能被鼓膜接收到。

      据说当初澳大利亚定都时,两大城市,悉尼和墨尔本争执不休,谁也不让谁,颇让当道者为难。为了不得罪其中任何一个,取了个折中的办法,在两者之间找个城市建都。堪培拉便是这个得利的渔翁,本来名不见经传,搬进几张办公桌,摇身一变,飞上枝头成了凤凰,令两大名门闺秀都靠边站。除去路上耗时不算,我们可以在堪培拉逗留两天,悉尼一天半,墨尔本最次,只有半天。
      墨尔本的半天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唯一的活动是逛街购物,每个人都表现得很矜持,因为以后有的是时间。另一重要原因是某性急人士进第一家店就被狠宰一通,而且这店的主人和我们五千年前是一家。我们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千万别在资本主义世界里相信血浓于水那套鬼话。法国鳄鱼嘴朝外,吃的是别人;香港鳄鱼嘴朝里,专吃自己人。
      从墨尔本到堪培拉,整整一天都在长途运输中度过。张隽的息事宁人并没有让万倾海摆脱受冷遇的境地,除我外还是有人目睹了她挥出拳头,一晚上后无人不知。次日清晨回校准备离开时,万倾海一出现,百姓道路以目。不过聪明人很快就认识到,生她的气根本毫无必要,伤身伤神,她又不会少一根毫毛,于是改为不闻不问,当她隐形人。她也真安分地当起隐形人,跟在队伍最末,一句话不说,有空就发呆,上车就睡觉。一路上车开了十多个小时,她一直在摆孙悟空的造型,只在午饭停车时下来一会儿,省去我许多尴尬,多添几分无聊。我便也睡。
      午饭在一小镇上解决。大部队会合后,麻烦一个一个地找上门来,吃饭也是大问题。旅行社的要统一行动,南京的要麦当劳,苏锡常的要KFC,闹得不可开交。
      “谁要K——FC?”正义人士总不不甘让邪恶势力安稳,“张隽,你要不要K——FC?”
      张隽心有余悸地摸摸鼻子:“太猛了,K不过,还是麦当劳比较安全。”几个人便窃窃地笑。好男不跟女斗,每位好汉都深信这一条,但如果那女的实在太不像话,被开除女籍,就不必对她绅士了。列宁的夫人老是对斯大林指手画脚,斯大林不就说了么:“如果您再不闭嘴,我们就对外界宣称您不是列宁的夫人,要知道,为了达到目的,党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最终我们还是选择了KFC,因为在这里只有一半人没有座位,而在麦当劳将有三分之二的人得站着吃“饭”。我本已抢到一个绝佳的靠窗双人座,张隽在对面落座后,我不好意思硬逼卓清漪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坐在张隽的腿上,把位置让给了她,博得小美人感激一笑,吾心足矣!
      万倾海夹在别组人当中,风卷残云扫完了塞牙缝的一点食物,从背包里逐个向外掏药瓶,这个倒两粒,那个倒三粒,聚集了一把药片胶囊,就着橙汁一口吞。饭量大就这点好处,吃药都可以节约水资源。
      吃完广义的“饭”后休息片刻,开路。一上车便闻鼾声雷动,万倾海头歪在车窗玻璃上,早已去会了周公。有经验的人建议打她一个耳光,据说此妙招治打呼噜极有效,并把这艰巨的任务交到了我肩上。如果我那时一巴掌抡过去,她就极有可能会醒;她一醒,就极可能发怒;一发怒,就极有可能恶向胆边生,我就极有可能遭受比张隽更悲惨的命运。所以我很明智地只揪了一下她的辫子,鼾声立止。
      堪培拉在夜色中走近我们,又在夜幕掩盖下把一排排货架横在我们面前。我又落单了,万倾海当然也是。众人无头苍蝇般四下乱窜一番后,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宝石饰品柜前。真要买的人很少,但望梅止渴的人很多,如万一,饱饱眼福也不错。
      我浏览了一圈,退出人堆,正看到万倾海斜倚着出口处的门框,恹恹欲睡的样子。
      我双手插在裤兜里从她身边踱过去,她的脸正对着我,眼光却不知落在何处。
      “为什么不去看看,很漂亮。”
      她许久才回过神来,盯了我一会儿。“漂亮又怎样,不过是氧化铝晶体,”她曲起指头敲了敲身旁的铝合金门框,“把这上面的氧化膜重排列一下,就是了。”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们总不能因为美女也是一堆水、蛋白质、糖类、脂肪、无机盐等的堆砌物就放弃对美女的追求。
      “你也什么都没买?”我把重音落在“没”上,虽然这本是“也”的份。
      “囊中羞涩,况且也不是非要不可。”她摘下眼镜,从裤袋中掏出眼镜盒来擦镜片。镜盒中的空间没有因为眼镜的缺席而虚废了,摆着两支笔和一串钥匙。我很高兴也有人喜欢充分利用随身容器,她的衣袋如我的一样,塞得鼓鼓囊囊。
      “折合来算,这里的东西一般要比国内贵四五倍。”此乃初步统计数字,说话者不负任何法律责任。
      “而这里人们的收入大约比国内高四五十倍。”她重把那副土豆片似的眼镜架上鼻梁。
      “差十倍!那怎么……”
      “海量,”她轻笑,指指自己,“吃少不饿,吃多不撑。”
      我别过头去,只瞧见旅行社的两个宛如身怀十二甲的驾驶员很形象地站在某政府机构模样的建筑物前。“都储存到那里去了?”
      她抬头望我,刚擦过的镜片映着闪亮的灯光,看不清她的双眼,我只好酸溜溜地笑。我们决不应该把“剩余价值”这么冷酷的字眼用在我们温暖的社会主义大家庭里,而应很乐观地看到,全世界的无产阶级力量越来越壮大,觉悟越来越高,斗争手段越来越高明,都爬到资本家头上作威作福了。后来到大学里学过了经济学,才知道事实并非当初多少有些愤世嫉俗的少年所想的那样。
      那时我们的影子一起映在敞开的玻璃门上,隐约可见青色的轮廓。当她侧身低头而我立正昂首时,我明显地比她高出小半头,这颇让我感到欣慰。

      我爱吃馅饼,偏自己又不会做,于是常做天上掉下一块饼来的白日大头梦。但哪一天一块饼真的从天而降,我又疑神疑鬼起来,须得把它送到实验室里去化验化验,是不是有人在里面掺了巴豆刻意要来害我。
      在参观战争纪念馆前先去游一游画廊,这个提议确实不错,犹如麻辣火锅还要点水果在一边作陪衬。
      我越来越难找到伴,人群一冲,更是形单影只得可怜,只得装作很热爱艺术的样子,一幅一幅挨个看过去。同组的不知都跑到哪里去逍遥,偶尔听到一两个汉字发音,激动万分地跑过去,却是几张有些眼熟但不相识的面孔,聚在一处乱扯。
      我不讳言我对美术的无知,即使能从绘画雕塑中看出一点美来,也远达不到人们所标榜的程度。比如看《蒙娜•丽莎》,明明是个又丑又臃肿的女人在阴险地笑,背景也如刚地震过的断层一般,硬要我从中看出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美,心灵受到荡涤,还不如直接让我去称赞万倾海漂亮,免得忸忸怩怩装模作样大家都不好受。大部分时候我还是会对美术抱尊重的态度,虽然少了我的尊重它并不会减色而我会庸俗不少。它美吗?大概是吧,但美在哪里,就不是我的责任了。
      使我讶异的是张隽竟不见人影,白白放弃了这个让别人汗颜之余暗生钦佩仰慕之情的大好机会。倒是万倾海,站在一幅让不知从何恭维起的画前,上上下下仔细地揣摩。
      “你也喜欢绘画?”此之“也”非彼之“也”,参照对象为张隽。
      “很喜欢,”她回过头从眼角看我,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眼光,“还有音乐。”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懂她那话和眼光是什么意思。
      “要不要给你画一张像?很快的。”
      我愈发不知其所以然。她不顾是否侵犯他人肖像权,在口袋里掏了一阵,翻到了来时的机票,就在背面用她眼镜盒里的笔刷刷画了几下,递过来给我。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上面两条横线代表眼睛,中间一竖是鼻子,最下面一横作嘴巴。仔细来看,确有些像我笑的模样,细眼小嘴窄鼻,看起来很小气。
      “四笔一个万一。”她像完成一件大作一样敲上笔帽,丢进鼓鼓的衣袋里。
      “万一”两个字确实是四笔,画像也是四笔,但这又有什么深刻寓意?是她认为我很单纯,抑或无知?“什么——意思?”——这大概是天底下最白痴的一句话了!
      “就是说我的水平还停留在简笔画的阶段。”她指指那幅莫名其妙的画,“我一直在想它是不是画家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的产物。”
      “就像那首叫做‘目录’的名诗?”
      她一时没有会意,可见比较孤陋寡闻,也无七窍玲珑心。我这才心理平衡了些,掏出自己的笔在那张机票上比划:“正中间写上‘目录’,然后把各种稀奇古怪的诗名对齐排在下边,如果又是出自大诗人手笔,是不是很像一首名诗?保准没人看得懂。”
      她终是领会了,那张机票也被画得乱七八糟,只好到垃圾桶里去安息。当它脱离我的手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抛物线,我突然希望它被弹回来,但它不偏不倚地从一个小小的孔中钻进桶里。这是唯一一张同时留有我们笔迹的纸片,而它安息了。既然如此,那也就算了,我总不能为了一张无价值的废纸去翻垃圾桶。
      顺理成章,我可以接下去找很多相关话题来侃个天昏地暗。但当我拍了拍手转过去正准备开口,已跑到嘴边的话却被她有礼的表情挡住了。她与许多人一样,爱给自己套上一层似有还无的膜,不像刺猬那么小心谨慎,已足以让真诚的人们不太安静地走开,虽然他们想干的是攻城掠地且一毛不拔的勾当。墨镜之所以会受欢迎,不仅因为能摆酷,而且可以保护自己的心灵之窗,你能看到别人的眼睛而别人看不到你的,便先有一种优越感,殊不知瘪三穿上阿基琉斯的铠甲也还是个瘪三,并不会因此真的勇猛起来,如果别人手里有一把枪或尖刀,就可轻而易举地让胸腔偏左处那颗脆弱的大本营上西天。她大约深知这一点,所以对我这样专盯人鼻梁的孬种敬而远之。这好像又是从张隽那儿学来的狗屁绝招,以后须记得龙的传人大都鼻梁扁平,不如希腊通天鼻那般妙不可言,还是少看为好。她的鼻梁上端由于长期架着眼镜超负荷运行,已经与两侧相平,右眼则因为眼皮上一道疤变得畸形,只有左眼还看得过去,于是我决定把目光集中在这里。浅色的眼珠看起来一点也不深邃,只有中间一滴溜圆的黑,如平地上一口井。
      她一定是发现了这些许几厘米的转移,微微一笑,不似刚才那么戒备,静静地看着,仿佛告诉我,她不会刻意袒露或遮掩什么,如果我能看透,那是我的本事。这与我考试时采取的策略恰巧一致,对于背后踢板凳的脚和周围SOS的呼救声,我全当没感觉到,也不故意遮住自己的考卷。我不会帮助别人作弊,他若能够偷看到,那是他的本事。
      那一刻似乎真有几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味,我却也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硬要没话找话说。“其他人都到哪儿去了?”
      “法院。”
      “法院?不是说看完了画展一起去的吗?……在哪里?”
      她没回答,向外指了指。又不是扁桃体发炎,如此惜言如金做什么!
      “你怎么不……”
      “万一!”
      清脆悦耳的嗓音打断了我正待说出的话,巨大的引力更是把我的脸硬生生地从对着万倾海扭到对着声波振源。下一刻卓清漪已喜出望外似的奔到我面前,不由分说抓住我的手腕,上演“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老戏。啧!小美人这样亲近区区不才在下我!我简直受宠若惊得想甩开。
      “总算碰到一个人了!”
      什么话,难道周围那么多直立行走的动物都是未进化完全的猴子?即使指熟人,旁边还有个与她结构更相似的万倾海。我再转去看时,她已经走出几步远,面对着墙上的画,侧过脸用暧昧的似笑非笑的眼光瞥了我一眼。这眼光让我很不舒服,要知道我决不会干第三者插脚的事,也没有横刀夺爱的资本。
      “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卓清漪的声音抬得很高,不容忽听。
      “法院。”我竟也学起惜言如金来了?
      “去法院了?不是说要先集合再一起去的吗?”她充分发挥了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的先天优势,与以往的柔婉可人截然不同,惟恐别人不知道她也能创造高分贝,“你知道法院在哪儿吗?”
      我随手一指,顺着万倾海刚刚所指的方向。
      “我们一块儿去吧。”她也不问我愿不愿意,拉着我就走。我不知该怎样处置我的手腕,只好由她。四下扫瞄一番,万倾海已不见了,幸好没有认识的人看到。转过一面墙,迎面正碰上张隽,嘴里嚼着口香糖,双眼直直地盯着墙上的画,一只脚吊儿郎当地抖动。我的感觉就好像被捉奸在床。
      “愣着干什么?走啊!”她死拽着我从张隽与墙之间的空隙里钻了过去,目不斜视。
      我突然明白了天上掉馅饼的原因,虽然里面没加巴豆,但塞满了没糖的奶油,便腻得让人想吐。轻轻抽回手,我大步跨到她前面:“我带你去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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