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洋兴叹

作者:飞世尽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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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一”主义的上台,标志着张卓冷战正式开始。与美苏争霸一样,此过程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在堪培拉第一天下午,地点是最高法院和战争纪念馆,卓突袭成功,狠狠地给了从未受过女孩子冷遇的张当头一棒,优势在卓;第二阶段为堪培拉的第二天,地点是国会大厦、国立图书馆和科技馆,张凭其非凡实力从突袭受创中恢复过来,很快纠集起亲卫队进行反击,而卓则因为把全部筹码错押在软弱无能的万一身上,连连失利,只得转攻为守,优势在张;第三阶段为堪培拉到悉尼的一天长途运输,地点在大巴上,张越发左右逢源,地盘进一步扩张到同车其他小组,卓终于认识到开着万一这架良民客机作战只有挨打的份,全面收缩卧薪尝胆准备东山再起,双方僵持。
      我便是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最无辜最可怜的一撮炮灰,平白无故惹了一身腥。起初我还很富同情心地为他们各掬一把清泪。在我看来,两情相悦的一对,当他们不得已要去伤害对方,那必然是极无奈而痛苦不堪的,但他们并没有像我所想的那样。卓清漪的笑颜甜蜜醉人,背后有没有偷哭不得而知;张隽则私下里十分宽容大度地拍拍我的肩大发喟叹:“女人啊,就该大棒和金元并用!”他们在斗,比谁更能忍,比谁能让对方先低头。可能不一定真闹了什么矛盾,不过由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引发,从而导出谁怕谁的问题,此乃大事,直接关系着谁的魅力更大。连本应最融洽的两人都要勾心斗角互相征服,我们还有什么理由要求想从你身上捞油水的人真诚相待?幸而我至今仍是个标准三好学生,没有和发电站过不去搭到火线和零线之间让它短路一下。
      张隽根本不为这件事担心,他有足够的耐心。没有了约束,他反而更自在,可以随心所欲地和任何一个漂亮或不漂亮的女生调情——当然这样说太玷污他们纯洁的友情了,其实绝大多数时间他们还是在谈很正经的问题,即使很偶尔地涉及到极少量不太适宜的东西,也只是开开玩笑,嘴上说说而已。他习惯稳操胜券,无论怎样都能全身而退。我曾提醒他不要做的太过,并用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教育他。他无所谓地摊摊手:“我反正不会输,为什么要低头?”确实,他绝不会吃亏,卓清漪一天不妥协,他便一天游戏在百花丛中,必要时还可假戏真做,衣服换一件容易的很。
      两极格局结束后,世界向着多极化发展。张卓关系破裂,许多原来被太阳遮去光芒的小星星这才漏出恒久的亮光来。不知何时,除少数几个鳏寡孤独,人群已由一队一队转变为一对一对了,座位也开始乱,遵从异性相吸和自由组合规律。
      在悉尼的落脚点依山傍水,气候宜人,占尽天时地利。站在旅馆门口即可看到海,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到海边。大海不仅容纳百川,提供大量水蒸气,在全球水循环中起重要作用,更是滋养美丽恋情的温床。一下车便有人迫不及待去看海,连行李都落在了车上。
      我安置好一切再去时,附近的沙滩已被一块块划分为各帮派势力范围,虽然这些帮派少有大于等于三个人的。我自认不比三千六百瓦大灯泡,识相的话就该一边凉快去。所幸澳大利亚海岸线够长,越过一个小码头往南走几步,已是人迹罕至。这里有一段数百米长的安静沙滩,尽头处人工向海中延伸了一道水泥坝,圈出一块作游泳池,在这冬日里格外冷清。坝下多礁石,海潮推过来时激起很高的浪,直打到池内。饱含水汽的海风吹在脸上,如夏日雨后的空气,有一种特别的清新,很像西瓜味道。海滩被潮水洗刷得很平整,不像北边那样踩满凌乱的脚印。我只走边上的水泥路,不去破坏这难能可贵的完美。
      我以为这里是专属于我的领地,到另一头才发现池边已有一人凭栏而立,一身深蓝的装束,与海连为一体,有点故作深沉的意味。
      碧波万顷。万顷海。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也盖住了我轻微的脚步声。她背对着岸,没注意到有人靠近。当我从她身后走过,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摘下眼镜把手放在脸上。我疑心她见了大海触景生情太激动了,不怀好意地边走边回头搜寻,企图从她的指缝里窥出点苗头来。
      我并非不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不是没听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时只想揪她的小辫子抠出几滴水,忘记了身边就是喜怒无常的太平洋,正是:斜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水却在,头顶凌空处——哗!
      我不会济公的定身术,不能阻止浪头的重力势能向动能转化,眼睁睁看着它直朝我面门冲来,外套中亲水性物质便不失时机地喝了个饱。
      “哈!落汤鸡!”
      我沮丧地擦着脸上的水,几缕流进嘴里,一股氯化钠氯化镁混合液的咸苦怪味。她的笑声与魏子衿银装素裹时如出一辙,听在我耳中也一样的刺耳。难道我就不能摆个正常点的造型出场么?无可奈何地扫了她撕扯的脸一眼,这下可给我找着了——左边眼角下方,确确实实挂着一滴水珠。
      “好了,”她摆摆手止住笑,“快回去换衣服吧,会感冒的。”
      这是我所知她说的最具人气的一句话。的确,水一直渗到里层,海风一吹,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名副其实一只落汤鸡。澳洲冬季患了不足之症的风这才显出一点威力,穿透三层衣服轻抚皮肤。
      我第一次看到海,还是在异国他乡,就受如此礼遇,留下终生难忘的美好回忆。

      也许是白天在汽车上睡得太多,这天晚上我破天荒的到十一点半还双眼圆睁了无睡意。壁灯微弱柔和的光洒满半床,我躲在上铺投下的阴影里,一根坏了的弹簧硌着背,逼得我不时翻个身让不同的部位分担一下,整张床也因此嘎吱作响,螺丝与钢管摩擦发出叽叽的尖声。
      一只手无力地从床沿垂下,拈着一个扁扁的方盒子,背光看不清是什么。我接过,那手立即缩回温暖的被窝。原来是一盘磁带,隐约可见封面一个嘴里塞着牙刷的美女,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底下的字模糊不清,翻到侧面才分辨出那是梁咏琪的《洗脸》。颇为怪异,明明在刷牙,却要叫“洗脸”。
      伸手摸到床头的包,拉过来取出随身听。磁带被别人听到一半,不管它,直接塞进去。音量小得听不见,稍调大一点,却猛然如一声炸雷当头劈下,耳朵里嗡嗡不绝。这老爷机音量旋钮不太灵光,须先活动活动筋骨。让它好好地热身一番,它才安分下来,允许美女在我耳边咿咿呀呀地唱。歌喉不怎么样,高音拔不上去,但如她所唱的,“有独一无二专属的特别”。
      我看不清歌词,只能看看美女的照片。如果头发再乱一点,皮肤再黑一点,眉毛再短一点,眼睛再鼓一点,鼻子再大一点,嘴巴再阔一点,脸再方一点,就有些像——他,他,他妈的!这三个字怎么忽然不顺口起来了。
      甩开那恼人的小盒子,我拉过被子蒙住脸。靡靡之音有极佳的催眠功效,我只记得她唱了两首,后面就迷糊了。大概是存在外界刺激的缘故,我难得做了个梦,好像是有人跳河了,留了只鞋在岸上,我在鞋里插上三支香祭奠亡灵。
      半夜里我突然又醒了,耳机里轰轰然震耳欲聋,或许是我又不小心碰到了那老爷旋钮。看看手表,快四点了。金霸王果然耐力持久,循环放了四个多小时还有如此强劲的势头。
      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一丝睡意跑个精光,我静静躺着,听梁咏琪轻轻吟唱。歌词不比一般描写失恋的歌曲更肉麻,曲调倒是别有风味。当她唱到“不要为你夜夜泪水洗脸,不要哭泣的脸让你看见,飞到世界尽头往事藏在梦里面”时,我竟联想到夜幕下的海和海边黛色的矮山,虽然它们九竿子才打得到一船。
      反正睡不着,于是我蹑手蹑脚起了床,穿好衣服,刷过牙洗过脸,带上随身听作贼似的溜了出去。路上把磁带倒过来,靠近沙滩时开始播放。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而我事先确实没有料到。梁咏琪深情地唱起“不要为你夜夜泪水洗脸”,我看到了海水舔舐的沙滩上,一列一列整齐地排满凹凸的方块字;她唱到“不要哭泣的脸让你看见”,我沿着一路向前延伸的字,直看到这片沙滩的尽头因距离而显小的深色人影;而在“飞到世界尽头往事藏在梦里面”时,那人发现了我,停下来看我,轻轻一笑——我猜那时我瞬间具备了猫头鹰的本领,在橘黄色不甚明亮的路灯光下,我看见了百米之外的人眨眼时睫毛的颤动。
      梁咏琪洗脸和万倾海在海边本无什么联系,一个纯是声音,另一个单是图象。但我硬把它们熔在一起,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犹如狗在吃食,有人在一边摇铃,以后它听到铃声,就算没有东西吃,也会忍不住流口水。此之谓在非条件反射的基础上建立条件反射。声音录在磁带上留存下来,四处贩卖,而图象只记录在我的大脑皮层上,不为人知。后来我再去听《洗脸》,眼前却不是海浪沙滩而是音像店的玻璃柜台和里面笑容可掬的窈窕淑女,便感觉到表皮与真皮分离的痛。倘若单只摇铃就是不肯丢根肉骨头给那狗,它必然也会愤怒地乱吠。
      沙滩上的字远看颇为壮观,走近了却让人不敢恭维。横不平竖不直,一律向右上歪,像两肩不平的跛子,辨认有些困难。开篇便是两行斗大的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抬头望望天,哪来明月,只有密密麻麻的繁星,近旁的路灯也太红,搞不了狸猫换太子的把戏。
      接下来一首长诗,我仅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两句认出那是张某某的《春江花月夜》,以前没正儿八经地看过,更不用说背诵,权当它鸟语,不看。而那兮来兮去的楚辞,更是烦人,我都不知道题目是什么。难道她就不能写点短的吗?我肚子里有限的一丁点儿墨水经不起长篇大论的折腾。除了课本上学过的,我基本没哪首诗能背全,知道其中几句有名的就很不错了。高考取消了对文学常识和名篇名句的考查,理科班学生,懂那么多文乎文乎做什么。
      往后又出现几句让我面红耳热的熟句,诸如“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还有一些它认得我我却不认得它的东西。再往后就不太像话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都来。既有“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又有“九中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操场,再顾倾校园。待寻遍校园与操场,佳人难再得”;既见“眼高于顶命如纸,生正逢时以至此。行船偏遇打头风,不到黄河心不死”,也见“上邪!我欲用功学习,长命无绝衰。家无钱,恩师为竭,作业纷乘,不让歇。将且死,乃敢与其绝”。其中多她篡改的打油诗。我也写过几首打油诗,像什么“卷子三千丈,寒夜似个长。不知文印室,何日断草粮”,遗憾的是竟无人赏识,直接Go home了。
      我把一沙滩的字全部看完,她也正好完成“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带走你一半家财”的最后一撇,将手里作画笔的棕榈枝往沙里一插,破损的叶随风飘摇,如帆如帜。整个沙滩除了上边太细软的和下方时而受海水侵吞的部分,中间较平整处都爬满了一排排整齐的向右上斜的跛字。梁咏琪在唱一首粤语歌,半句都听不懂,索性关了,塞在袋里。
      她只顾欣赏她的大作,眼睛从我身上瞄过去的时候也没停留一下,仿佛我也是她写的一个字。她总是不喜欢先开口,所以我总得没话找话说。
      “听过梁咏琪的歌吗?”这句话够蠢,不管她回答听过或没听过,下文都将是空白,我对梁咏琪根本一无所知。我本应该问她有没有听过无印良品的歌,尚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续下去。
      “梁咏琪?就是那个……”她顿了顿,竟放开喉咙唱起来,“餐厅出现了曙光,像吃饭的希望,从黑夜到天亮,饭更多,菜更长。闻一丝丝肉香,让梦想再点亮,饭量已超过想象,我的体重,用脂肪来补偿。”她的嗓音不太动听,但至少不像长相那么Sorry。可是,梁咏琪唱过这种怪歌吗?“饭量已超过想象”?照片上明明是个高挑的美女啊!“这个……我好像没听过。”
      “你当然没听过,这是我万某人改编而成的《吃饭进行曲》,独一无二。”她豪爽地拍拍胸口,“老万老万,食量大如天,吃一头抹香鲸,不眨眼。”
      我掉头偷笑,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这可不是个好现象,我们俩碰到一起怎么总觉得没多少话可说。
      潮音连绵不断,使得无话的时候不显得难堪。我知道要她先开口比较难,这找话说的艰巨任务又落到我头上。“这些诗都是你写的?”——简直废话!
      “字是我写的,诗只有几句,而且非万氏首创。”她开始往回走,我便跟上去,与她并肩而行。说并肩,是就前后落差而言,中间还相隔二三米。
      “这么多,花了很长时间吧?”
      “不多,从零时开始而已。”
      零时!现在也该有四点半了。“一夜不睡,心血来潮?”
      “难得一次,”她脸朝着我,其实我知道她看的是海水,“从今天起,我就是个成年人了!万倾海嘛,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不告诉我的本家一声?”这“本家”指的是姓万的本家还是叫海的本家?
      我没想到她已这么“老”了。我可还有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受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庇护。“祝贺你。”
      她总算把眼光放在我脸上。“也祝你——”
      难道她在英语课上没学过“The same to you”只能用于回答“Merry Christmas”或“Happy New Year”之类而不可以回答“Happy birthday”的吗?
      “——在未来一年中的某一天里。”她浅笑。
      我像个跟屁虫似的也学她那样笑了。“你是否愿意在10月18日重复一遍?”
      “好吧,如果我记得的话。”
      她肯定是转身就忘了个一干二净,在此后连续十个10月18日,我都什么也没收到。但每到8月16日,我都会挑一张精致的小卡片,写上“生日快乐”,跑到南京长江大桥上投进长江东逝之水里,让东去的大江把它带向太平洋,也因此被罚了好几次款。
      一个话题到这儿又断了,两个人默默地走下去十几米。我努力地把大脑全部搜刮一遍,终于在某个偏远的角落里找到了“令阿基米德为之望洋兴叹”这句话。感谢那个说话拐弯抹角的人,只希望这话没什么恶毒寓意。
      “你认识周驰吗?我的同桌,原来也是九中的。”
      “周驰进了一中?”她大概惊讶于重点中学也收成绩奇烂的学生,这并无甚可大惊小怪,“分”可同时作考试成绩和货币的计数单位,“我只听过名字,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我们学校的兴华科技馆,就是他父亲投资建设并用其名命名的。”
      “他向我提起过你,说你能……那个,令阿基米德望洋兴叹……”
      她大笑。“那句话啊,很妙,还是我们班的物理课代表想出来的——他现在在三中,我们组可能有人认识。”
      我抓了抓后脑勺。“那句话到底……怎么说?”
      她停下脚步,转身朝着大海。那姿势有些特别,两脚尖不动,脚后跟抬起顺时针旋转九十度,双臂甩开,动作完成后双腿交叉,一手搭在前胸,一手环在后腰,辫子也甩到胸前。“阿基米德不是要验证浮力计算公式吗?他怕小桶不精确,想找个大点的实验对象以减小系统误差,于是他选中了万倾海和太平洋。谁知万倾海一只脚刚踏进海里,海平面就骤升8847米,阿基米德莫名惊诧,只好立于珠穆朗玛峰顶,唉!望洋兴叹了。”
      我又踩了自己的鞋带,一个踉跄几乎五体投地。这时候发笑是极不礼貌的,但硬憋住笑,我受得了肠子可受不了!
      她发现我在强忍笑意,不失时机地雪上加霜,对着海放声高唱,同时双手配以卡拉扬式的指挥动作:“你想笑但是笑不出来,踩到鞋带散开,想笑时已笑料不在。我绝望地跳海,没遗物留下来……”
      我终于深刻领会到贾惜春“揉一揉肠子”的妙处,也知道了“柔肠寸断”不一定要通过悲泣来实现。两个人像傻瓜一样坐在沙滩上,肆无忌惮地大笑。四点多钟,在空旷的海边,鬼也懒得理你!
      这一笑让我早饭只喝了一杯牛奶,两腮肌肉酸痛,面包都嚼不动。后来我才发觉其中的诡异,再怎么大笑,也不会导致吃不了饭,况且我的脸并不缺乏锻炼。为此我特地找了很多喜剧片来做实验,皆无效。倒是体育老师某次虚火上升,罚我蛙跳100次后,腿有了相似的感受。可是那些乳酸太不安分了,在我体内四处乱窜,连鼻子都袭击。
      没人计算我们笑了多久,大约在海平面尽处泛出鱼肚白时,我才有力气站起来,衣服鞋子里灌满了沙。剩下的路已很短,一眨眼就到了头,回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地方,《春江花月夜》开头处。
      “这么长的诗怎么记得住?你学文……”
      “理科班的,”她打断我的话,“怎么,有附庸风雅之嫌吗?”
      我不答,因为我确实这么想。她敛起笑容踱到字丛中。“其实我也常忘,像那边的《离骚》,就只写了一半,还画了很多框框代替。只有这一首记得最清楚,一个字也不曾忘记。”
      她停住了,许久不说话。我预计她将告诉我其中缘由,静静地等着。果然,她垂下眼缠着手指,开始讲述:“在——730天前的凌晨,也是这样一个偏僻安静的沙滩,有人写了这首诗送给我,不过是在中国海岸线上某一处,也没有路灯。而我竟对它一无所知,连它叫什么题目、作者是哪个朝代都不了解,甚至有的字还不认识。回来之后我立刻把它背住了,从那时起再没有忘过。”
      那人是谁?这个念头一窜进我的脑中,便死赖着不肯走。当然那人可能是她的亲人,可能是她的师长,可能是她的女同学,然而更可能是……女性总是对那比以太更虚无缥缈的“浪漫”情有独钟,她可会例外?
      但是,谁会脑袋坏死到这地步?如此高壮威猛,性状这么极端,又有心脏病哮喘病和其他一些尚不得知的顽疾,说不定还会遗传,整一个基因不良貌丑天下无双,发起飙连男生都打,比诸葛亮的老婆都及不上一根小指头……
      然而……
      我承认我妒忌了,这很正常,因为那人可能懂她,而我不懂。这完全合情合理,就像有时我做出了物理卷上最难的题目而张隽没有,他也会把我的头发揉成个鸡窝,掐着我的脖子说:“你这小子,真有点妒忌你。”
      “然后?”
      “又见过一次,”她指指我,“就在一中,化学竞赛的时候。她(此处女字旁为我未经考证擅自加上)从我面前一米处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三秒钟——认不出我来了。不过她教会了我绕手指,上课无聊时用得着,并且可舒筋活络,冬天不易生冻疮。”
      我这才注意到她手的动作的特殊。那是两只手的大拇指交替轮流和相对手的其余四指击碰,连贯起来就像海潮滚动一样连绵起伏。我试着学,慢一些还能反应过来,一快就乱了套,手指僵着抖了半天就是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关节也像生了锈,让人恨不得拔开来灌点润滑油。
      “你以为这么容易吗?我可是整整做了一个星期的小动作才有今天的造化。”她十指翻飞,斜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眼神似乎总有点藐视的意味。藐视我?我可耐着性子看完了她的甲骨文,没损她半句!
      近旁沙里半露着一只塑料勺,我挖出在最前端把“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十个字重写了一遍。人和人就是不能比,字也是一样。本来她的字只是向上斜,尚可入眼,此刻被我的优美字体一比,立马成了天鹅面前的癞蛤蟆,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从两个“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中间走过来,盯着它们看了一阵,不得不承认我确实远胜千筹。“你的字很漂亮。”
      “你以为字写好这么容易吗?”我模仿她的语气,斜着眼看她,“我可是整整练了十二个春夏秋冬才有今天的造化!”
      她不以为忤,浅笑依然。“呵,小心眼。”
      这叫什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幸亏她还没说我像个娘儿们!
      她绕过我身后,在沙滩上留下一行脚印。体积硕大无朋的人,脚却很小,比我的要小一圈——在两个“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之间,一大一小两只脚印叠在一起,宛如大小草履虫,那小的不偏不倚地被包容在大的正中央。
      北边沙滩出现第一对前来看海上日出的人影,我匆匆抢在她之前逃了回去。如果被人看到我竟比最浪漫的人们还起得早,或者半夜出来和一个女生单独在海滩上,我的一世英名就毁于一旦了。我可还记得一中校规里明文规定男女学生不得独处,虽然我常被否认有明确性别而她早已被开除女籍。
      我准备先回去遛达几圈装装样子,到六点半再来看日出。再过38天就是南半球昼最短夜最长的日子,日出该不会太早罢。
      室内灯火通明,六点二十的时候突然全灭了。我惊觉外面太亮,连忙跑出去,一粒鲜红的大球已戳在屋顶的尖角上。我错过了这唯一的一次看海上日出的机会,第二天清早五点不到,我们便乘上汽车奔机场而去,将飞回祖国母亲温暖的怀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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