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洋兴叹

　　如果真要枚举澳洲小镇与中国江南名城的差别，那简直比商纣夏桀的暴行更称得上罄竹难书。就我一天的日程安排来说，每天可以睡到七点多才起床，吃一碗泡炒米类似物充饥，上学三步路也要开汽车，一路上满是薄霜覆盖的鲜绿草坪，见到分离十多个小时的同胞感觉分外亲切忙不迭地用乡音交谈。九点钟才开始上课，一边忍受胃肠空城计一边玩着幼儿园小朋友玩的把戏，吃饭可以毫无顾忌地拎着装食物的纸袋四处乱窜或找个树墩子围成一圈边嚼热狗边海阔天空随口大侃特侃。下午高兴则夹在当地学生中间看他们两个小时写成作文提纲又全部删掉或考数学计算器按得叭叭响交头接耳实在不会还可请教老师，不高兴则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从老师眼皮底下溜出教室拎只相机去找鸟拍树，运气好的话能碰到笑翠鸟栖在树丛中张狂大笑。有时钻进木工课堂里不仅能受到热烈欢迎观赏学生们的经典作品还可获赠一只现做的两块板拼成的帆船。远离了之乎者也圆锥曲线定语从句动量守恒氧化还原基因重组，我们出于与生俱来的对学习的万般热爱而对这些小儿科的东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作为中国教育最发达的省的最举足轻重的城市的头号名牌中学的高材生，我断然拒绝承认中国学生学的东西明明比任何发达国家里的都要深刻而中国明明落后于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所能推出的结论只能是我们亲爱的学校是培养书呆子的专用土壤，那无异于我被人痛斥为白痴还要连连点头赞同他说得有理。
　　或许是同胞情深，或许是晚上回去后着实无事可干，我们特别珍惜每天七个小时的聚堆时间。这期间发生过许多趣事，尤其是几乎每个人都多了一个绰号。我的名字本身就如外号一般，虽然它的本义是万事如意一帆风顺万里挑一，但人们更愿意理解为万劫不复一败涂地或干什么事都小心翼翼走路怕跌死吃饭怕噎死夏天怕烫死冬天怕冻死。某初二学生误会了老师的意思对“你星期天在家干什么”答以“Drinking milk”，于是便被称作milkman，内涵最丰富叫得最广的当属厘米，其次为万倾海。她在介绍自己的海报上画了一只浑身长满棕色短毛的哺乳动物，据她说是一种叫作Wombat的澳洲特产，并自称很像她。但每个人都认为那是一只大肥猫，像它的人自然要得名Fat Cat，简称FC。真正将此称谓发扬光大的还在我，当张隽第一次向我以FC代称万倾海时，我正在思考暑假作业上一道物理题，我用这样的话语表达对FC的疑问：“法拉乘以库仑？这个单位太大了，我们只学过库仑／法拉＝伏特。”万倾海的外号当然越大越好，才与她本人相配，FC也正式升级为公认代号。
　　另外仍清楚地记得的是一节以前在学校从未见识过的家政课。那节课学习厨艺，做一种外形类似蛋糕名称类似吗啡的东西，名曰“设计你自己的‘吗啡’”，实际却连面粉都用量杯量好每步骤都有详细说明只需选择往里加葡萄干或巧克力。与我合作的男孩右手还绑着绷带，理直气壮地端坐高脚椅对我指手划脚。
　　这本无甚复杂的，对我这样拥有谱写锅碗瓢盆交响曲天赋的人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但人一多，就有些手忙脚乱，更有惟恐天下不乱之辈从中作梗。我把化开的黄油取来往面粉里加时，小小魏子衿已用我打好的鸡蛋和着面做起了Snoopy，我欲大发雷霆科，无奈敌不过Snoopy的可爱，暗念三字经从头再来。再次取来黄油，我的桌子却已非天翻地覆可形容——被肢解的Snoopy躺在鸡蛋与水形成的胶体铺的水床上，以柔软温暖的面粉为被，那胶体还沿着桌角滴滴答答垂成美丽的帘。魏子衿满头满脸银装素裹，露出两只乌黑的眼珠骨溜溜地转动，对面万倾海一手一把面粉笑得鬼哭狼嚎。虽说她的笑极难得，四五天来才第一次，我却更情愿她现在哭！魏子衿天生一张娃娃脸，又只有十三岁，偶尔搞点恶作剧，还可看作天真可爱童心未泯，但一个已领了身份证，身高让多数异性望而却步，体重赶超相扑运动员，外貌媲美东施嫫母的女子，还要扮天真活泼，那除了能给服毒病人充当洗胃剂外便再无符合三个有利于的益处了。如果她只是发嗲做秀，我蒙上眼不看也罢，可她用的道具是我的作业！我当即拍了桌子，同时出于非大脑控制的条件反射，嘴巴里漏出几条三字经。
　　鬼哭狼嚎戛然而止，挤作一团的五官渐渐散开，土豆片形的牛奶瓶底后一双金鱼眼浮出无辜的神色——很抱歉，楚楚可怜只限于美女的迷朦泪眼。
　　虽然我做不出恶形状，不太黑的细长眼睛也无法做到气势迫人，但我自有办法对付自以为眼睛很有神而总喜欢死盯别人双眼从别人的尴尬躲闪中寻找乐趣的人，这都是些外强中干欺软怕硬之辈，只需盯住他的鼻梁，时间一长，他自会心虚逃跑。
　　果然，她讪讪地垂下眼，转身默默洗去手上的面粉。我向来是温文有礼的，拍桌子吟三字经已到了粗野的极限，再要吆喝她回来清理桌面，未免显得我太没器量了，算她走运。
　　“吗啡”终究还是做出来了，饱鼓鼓，香喷喷，色泽均匀，每个顶端还用六粒葡萄干做成“*”形花纹，这可需要极大的耐性，为此我的作品得了A，其中最好的几个还被拿去巡回展览。张隽十指不沾面却也能得A，因为有个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贤内助，捡了便宜还不忘嘲笑我一番，赐号“家庭煮夫”。万倾海只得C，没救了。但凡颜色不佳者，就该注意保养身材；身材再不好，只有作清高状，或许能博一“有气质”之名；若连清高都做不出来，唯能忍气吞声，力争做到温柔贤淑，说不定哪天能碰上个超级近视偏又不肯戴眼镜的倒霉蛋捡她回去当管家婆。而这位万小姐，不仅以上四项全无，脑袋里的货色也只能让人想起“九中九中，大门朝东，老师饭桶，流氓集中”，这辈子想有所作为，大概仅有投身相扑举重运动或为宗教事业作贡献了。
　　魏子衿两盘全烤成了焦黑，又被“吗啡”漂亮的外表和诱人的香味蒙骗，主动送上门来充当我的商品倾销对象，自愿用两盒草莓牛奶进行原始物物交换，喜滋滋地抱走一大堆僵硬的面制品，自以为拾得便宜货，咬下一口大呼上当，无奈我事先已声明卖出去的“吗啡”泼出去的水，概不退换。我虽生就一副文弱书生相，毕竟痴长几岁，又有豆芽身高充数，他尚不敢骑到我头上来撒野。那十来个“吗啡”他终没舍得扔，就着另一瓶巧克力牛奶硬吞。
　　离下课还有三十分钟，老师让我们“Just sit and eat”，每个人脖子都伸得如悬梁自尽的鸭，后排准备的饮用水频频告急。魏子衿绕教室一周炫耀完他的牛奶，挤到我身边抢了个座位。
　　“跟你说个事儿……”
　　“嗯哼？”我的肠胃连带心肺都被草莓牛奶熨得服服帖帖。
　　“刚才你桌子上的鸡蛋，是你自己绊翻的……”
　　“？！”吸管中的液体陡然断裂作自由落体。
　　“我本想找块抹布来擦，可怎么也找不着。FC说用面粉盖住鸡蛋就不会乱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想把面粉泼到桌上它们却全跑到我头上来了……”
　　我强迫自己去回想魏子衿的纯白装扮有多滑稽，脑子里显出的画面却是万倾海的金鱼眼。我应该还没到寡廉鲜耻的地步罢，而且她那种人物，别看体积大，大部分都是实心的，里面容积可小得很，大概我拍桌子时中指尖的轨迹解析式都记得清清楚楚，哪天抓住了我的小辫子狠揪一通，我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于是我决定丢开我的不屑，在形式上向她道歉。
　　环顾四周，乐山大佛竟不见了踪影。借口肚子痛溜出教室，老师不仅满口答应，更关怀备至地问长问短，末了不忘加一句：“你今天做得很出色！”原来家政老师也偏爱家政课成绩好的学生。
　　远远望见一大堆金灿灿的澳大利亚国花中嵌着个深蓝色的庞然大物。我的决心不知为何在这个墙角处徘徊了起来，带动双脚来回践踏鲜嫩的小草。这情形让我想起了无印良品的一首MTV中，品冠捧着两只西瓜守在心仪的女子门前就是不敢去敲门。当然这个类比是极不类的，需好好澄清一番，以免被误会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已软弱到连省三好学生都约束不了的程度，何况我并不想在这时体验被十万伏高压击中的美妙感受。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淫，确是句了不起的话。在戴有色眼镜的人眼中，无色是不存在的。一只手拍上我的肩，回头正对上张隽暧昧的眼光：“脸皮薄是泡不到水的，万一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哥们儿在精神上支持你！”泡水者，起源于一不太雅听的动宾结构的二字词语，发展则在“红颜祸水”的古训。
　　我嗤之以鼻。“损我不要紧，别玷污了你纯洁的干女儿。”鉴于以我的遗传基因不太可能造出威猛的儿子来，我早就立志要培育一个肤如凝脂、发似乌木、弱柳扶风、冰清玉洁的古典美女。张隽唯一一次除抄作业外对我的肯定也就在此，并在听了我伟大的志向后立马预订我的女儿认他做干爹。
　　“唔，”他抚着下巴凝视远处的身影，“如果生在唐朝，眼睛不近视，脸上再少点疙瘩，说不定还能算个美女。唐朝美女，配你这个汉代美男子，比白雪公主配包公还要天造地设！”此中又含典故——当我皮肤的颜色被无数次和某种因雄性激素分泌不足而引发的病症联系在一起时，无边苦水中漂来一根救命稻草《陌上桑》，“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让我着实扬眉吐气了一回。但此举无疑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从那时起我便得了个与称胖女生为唐朝美女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称谓。
　　“你真的可以考虑考虑，或许从她身上抽取一点威猛基因，可免你没有儿子而抱憾终生。即使确实太差，权当练兵，这种缺少情感滋润的女生勾勾小指头就能到手——”
　　撇下他唱单口相声般地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代另一二字习语），我转身疾走，找鸟拍树去也。
　　此后我开始留意，想找个比较自然的机会抛出歉词。但她总是游于行列之末，似有意远离人群，不特意去找根本无法碰到一处。当然这种局限只发生在脸皮不够厚的人身上，换了张隽，直截了当径取目的地，三秒钟即可搞定。但真要换了他，决计不会为这点小事耿耿于怀，她爱怎么想，随她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今这世界究竟谁怕谁！
　　请允许我在这里发表一点本应从三姑六婆饭后犹挂菜汤的嘴角流出的言论。首先我得声明，因自身的悲惨遭遇，我是不会真正意义上鄙视外貌不完美的人的，至多偶尔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所以我自定义，即使我利用某些先天缺陷说一些尖刻的话，也是为衬托其内部缺点服务，不能简单归于泼夫骂街。最能体现万倾海特征的，除FC外，莫过于“眼大无光，嘴大喝汤”。毫无疑问她的眼眶大而圆，但里面的眼珠仍嫌空间太狭窄自由受了限制大有呼之欲出之势，由此可推断两者之间必存在着较大的静摩擦力。绝大多数时间睫状肌处消极怠工状态，一切进入她双眼的光线的来源物体均不在视网膜上成清晰实像，那神态极易让人联想起先天性愚型病患者。更可恨的是她连与别人交谈时也会焦距错乱，讲到中途突然打断，刷子似的眉打成结，目光呆滞，嘴巴歪向左边，从此很难再拉回到原来的话题。本来愿意和她说话的人就不多，经几次这样不被放在眼里的轻慢，她便除了提供一些笑料之外别无他用。其中一项经反复咀嚼仍余味无穷的便是她有黑洞般海量的嘴巴和堪与热带草原土著居民度长絜大的弹性伸缩胃。在半饥饿状态下度过一上午，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简直可以把出现在视野中的任何一个新鲜白嫩的人吞下去，真的拿到午餐，也不比平时吃得更多。而万倾海最辉煌的记录是三碗各不相同的泡面，一个热狗，一只汉堡包，三个澳大利亚籍华裔烧卖，一瓶橙汁，一瓶牛奶，几乎相当于其他六个女生一餐的总和，令在场处于人生饭量最大时期的男生们目瞪口呆之余甘拜下风。每次我们收拾完残局准备向丰富多彩的各课堂进军的时候，都只见偏远角落里还有一人在匆匆牛饮面汤，喝得一滴不剩，名副其实的嘴大喝汤。
　　我早已习惯于被称作书呆子，但在她面前，不仅没有人再把矛头指向我，连我自己也怀疑起把我分在书呆子一类会不会让“书呆子”这三个纯洁的字觉得受了侮辱。我顶多就在大家无忧无虑把众考统统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时不识时务地提醒他们一声别忘了暑假作业上的空白，要不也只是出于惯性在言语中夹有限几条课本上的术语。万倾海的表现则又一次让我自叹弗如。某日卓清漪收到来历不明的一朵压制过的金黄色小花，惊喜之余四处询问此为何花，无人能答。恰逢万倾海以孤魂野鬼之形在校园里游荡了一圈回来，自告奋勇愿为佳人寻得正确答案。数分钟后，小花被用极残忍手段肢解的碎尸包在一张作业本上撕下的纸中奉还，同时万倾海自信满满地递上调查报告：“金丝桃，雄蕊多数，合生成五束，子房上位，五心皮，五室合生，春夏开花，观赏用。”张隽气得俊脸发绿：“要不要再来个属种定义法？”她一本正经地推了推眼镜：“下定义倒有些难，不过我知道分类。严格说来，它属于植物界种子植物门被子植物亚门双子叶植物纲桃金娘目金丝桃科金丝桃属，学名是……”酸腐之气四溢，窃笑之声四起，标志着万一正式被开除出书呆子一群，宣告一个新的历史时期的到来。
　　凡某一方面受歧视的人，遇到更受歧视者，本应同病相怜，但他们（或称我们）更愿意加入歧视之列，以更差衬托自己其实并不十分差，突出代表为貌丑贵妇出门总带上一名比她更丑的侍女。
　　我不知该不该相信机缘巧合真有那么回事儿。我的数学不差，并深谙分类讨论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而巧合是不愿意发生在事先已把所有的巧合都讨论过的人身上的，你不惊喜会让它觉得没有成就感。只有在我注意力放到别的东西上，它才会瞅准个空当钻进来，摇头摆尾卖弄一番，然后意犹未尽地离去。
　　鬼使神差，我只能这么认为。我不明白不大不小正好一个篮框尺寸的垃圾桶，手里又正好有个模拟篮球，为什么我不摆个漂亮的姿势投个三分球而要鬼迷心窍地用双脚代替它作斜抛运动并当它宝贝似的小心轻放。本应由我完成的动作给了另一只饮料瓶足够动能飞向垃圾桶，可惜的是方向不够准确，砸中桶边沿向上蹦起落在桶下草地上，还不甘心地跳了一下。
　　我的美德突然泛滥，手在脊髓控制下伸向地下捡起瓶子，紧接着另一只关节突出中指有明显书茧的深色的手也伸了过来，在发现已有人代劳后迟疑了反射所需的时间又缩了回去。她蹲在我脚下，抬头扫了一眼，表情木然，却并未立即站起身：“……谢谢。”
　　于是我有了足量时间回想起我一直在谋划的事。“上次……误会你了，很抱歉。”她慢慢抬起头来——确切说是目光从我的鞋尖一直向上移到停在我的双眼处，一如既往的焦距错乱。我那时是不是看起来很诚恳？应该是罢，她渐渐展开了刷子眉，咧开嘴笑了，眼里也有了人气，含着初见时那种似笑非笑的眼光——她有一双浅色的眼睛，可以清楚地看到虹膜上一道道辐射状的纹路。
　　直到现在我也始终没有搞清楚我们俩的行为何以会突然发生暂时性恐怖易位，且列为世界倒数第一大谜团。我所能给出的解释惟有我们很不幸地做了一次亿万光年远处拥有极先进科技甚至可说超能力的外星人的试验品，或更不幸地成了奥林匹斯山上那伙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专惹麻烦的乌合之众玩弄的对象。而全球日益膨胀的人口让它们忙不过来，肯来惠顾我一次便已很给我面子。此后它们忙别的去了，比如给国家元首送几个女实习生，往爱好和平的人们头上扔几粒会在瞬时放出大量气体体积急剧膨胀从而产生雄壮音响的鸟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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