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天下

　　鸢堇看着面前人的脸容，一时间失了神志。而他牵着她的手，笑意温润，轻声道：“你睡了十几个时辰。孤只当你醒不过来了。”
　　她一愣，尚还有些不能够反应他在说什么，足足半晌才明白过来。睡了十几个时辰，没有错，这十几个时辰，正是修成脱胎换骨秘法所必须经过的几道大关之一的后续反应。她在箱子里被困了三十来个时辰，无水无食，连呼吸都困难，这便是为隔绝人间烟火了。可她毕竟还是肉体凡胎，这样一遭扛过来，也非得元气大伤一段时日不可，久睡难醒也是预料之内，反倒能够说明她已经算是过了这一关。那么既然如此，令她愣怔的，又是什么呢？
　　大约，是面前的人罢。
　　七皇子的面孔出人意料的清晰。这张一年余里她只见过寥寥数回的面孔，鸢堇之前从未有过机会仔细地观察。他生得自然极好，剑眉星目，高鼻薄唇，却与从前鸢堇听说过的那些关于七皇子面相的坊间传言并不尽相同。所谓的俊俏郎君模样倒是看不出几分，反倒更有些鸢堇所再熟识不过的英气——那是司空桓的模样。
　　大约是见她不答话，七皇子扬一扬眉，又道：“怎么，不认得孤是谁了么？也怪孤自己，你进府一年多，都没能好生照看你。你若对孤有怨言，也是自然的。”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七皇子，终于回过神来，问：“殿下是”
　　然而话才一出口，她便被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惊了一跳。大抵是因为三日滴水未进的原因，她的嗓子如今竟好似天然哑了一般，发出来的声音是幽咽的，沙涩的，虽不粗砺可怕，然而因为太过低沉，实在有些不够悦耳。因此话还未说完，她便下意识闭了口。
　　七皇子笑了笑，竟然伸臂将她揽住了。
　　“鸢堇啊，终是让你受苦了。孤对不住你。”
　　对不住么？鸢堇忽然笑了起来，慢慢抬起手来，动作僵硬地回拥住了七皇子的肩臂，埋首在他怀中柔声道：“殿下纳了妾身入府，给了妾身活路，是殿下的恩德。妾身出身市井，却三生有幸得以飞上枝头，皇子妃因此看不惯妾身，妾身也都省得。妾身并不觉得苦。”
　　多亏她低垂了头让他看不清她的眼神，不然恐怕她此时僵硬若行尸走肉的眼神，定然与她说出的话是相去甚远的。而七皇子若看见了，定然也会知道她说的不过是场面话罢了。
　　而后来回想，她这一辈子演过的戏，大抵便也是从那一刻她投入他怀中而始的罢。只不过她当时并没有想到，她选择戴上这张宠妾的脸谱，便意味着她要与从前的自己永远告别。
　　可，谁又何尝不是呢？覆上了旁的面具，便再难以做回自己，从此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爱上什么人，都再不会是从前真正的自己了。这般景况下的所谓相爱执手，也能够算得上是良缘么？这般景况下遇上的人，也能够算得上是良人么？
　　七皇子手势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长发，道：“孤断不会再让旁人看轻了你去。季妃跋扈辣手，有她在府中一日，怕是孤与你都无宁日。从前是要仰仗她母家家势，才不能轻易动她。然而月前太常寺卿季瞻被孤的眼线发现与八皇子过从甚密，孤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既然是季家先要撤子，孤也毁了这局便是。”
　　鸢堇一声不吭地听着。七皇子的话她是懂了，不过更让她觉得奇怪的是，这些朝堂上的事，七皇子自己的谋划，又何必同她桩桩件件都道来？他们何时变得如此亲密不分你我？莫说七皇子从前与她并不亲近，便是受宠的侍妾，也断没有轻易将这些事拿出来同她商量的道理。虽说琅琊国民风旷达，女子亦可入仕，可放在达官贵人家里，也仅限于正室夫人罢了。如鸢堇这般只是侍妾的，无论怎么算起也不够资格
　　她将她的犹疑说了出来，却只字未提七皇子对她莫名亲近之事，只说是侍妾位卑，不宜过问主家大事。七皇子听她说完，却是摇头握住了她的手道：“并非侍妾。孤已命人改过了宗室玉牒，如今，你是孤的侧妃。”
　　还不等鸢堇答话，他已又道：“所以鸢堇，无论你想做什么，孤都会站在你身后，你只须，全心全意信孤便好。”
　　鸢堇目光低垂，仍是一言未发。人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与七皇子原本并不亲近，他突然之间如此这般，定然是有所图谋。可她不明白，她整个人都已经是他的侍妾，他是她要伺候的主子，还须得绕这样大一个弯子来从她身上图谋什么？便是七皇子要她引颈就戮血溅当场——说句难听话——鸢堇也只有唯命是从的份。可他冷置她一年余，如今她从季妃手下死里逃生，这时候却偏偏以侧妃之位抬举她，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待她好鸢堇忽然怔住。
　　不。其实他说的，并不是会待她好，而是无论她想做什么，他都会站在她身后。这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本就是身侍他人，七皇子要捧着她，宠爱她也都无可厚非，她生受了也罢。可若是七皇子许诺她做什么都可以那么相应的，她也至少要帮他解决一样后顾之忧才行。
　　于是鸢堇低声道：“殿下想让妾身做什么？”
　　七皇子默了一瞬，道：“没了季妃，孤与你都能高枕无忧。”
　　“只是这样么？殿下是皇子，季妃娘娘不过是您的皇子妃。虽说她母家有些势力，却也不过是区区太常寺卿罢了；即便不扶持殿下转而与旁人结盟，妾身相信以殿下的抱负能为，也必定不会为这些琐事所累。不过既然殿下说了是季妃，那边是她罢。不过，之后呢？妾身还需要做什么，才能够得上从殿下手中换取相应的筹码？”
　　“鸢堇啊，你果然是明白孤的。这世上，也唯有你最懂得孤。不过既然你已问了，再多加掩饰，倒显得孤疑人不用了。直说了罢，孤想要的不过是琅琊国国君之位，俗物而已。”
　　鸢堇笑笑：“俗物不俗物的妾身不知，不过毕竟殿下生在皇家，有所抱负也是自然的。这样想来，妾身若有幸能助殿下成事，倒也的确足够换得殿下的筹码了。不过妾身斗胆问一句殿下，何故竟能对妾身笃信不疑？”
　　七皇子沉思许久，告诉她的答案，竟是鸢堇始料未及的。以至于当日七皇子离开她房中，换了鸾凤和鸳鸯两个进来伺候她更了衣用过了晚膳之后，鸢堇独自一人坐在镜台之前，看到镜中映出的人影时，才忽然回味过来，她方才听到的是一句怎样的回答。
　　镜中人还是从前的模样。只不过人虽未变，半条腿却落下顽疾，双眼失去少许目力，如今连声音也都哑了。
　　变了形容，她还是她。可若连心境都改变，即便大仇得报，那时到九泉之下再见司空桓，他怕是也再难认出她来了罢？可若不这样，她若还是从前的她，便难以替父母亲人报仇雪恨，既如此，又有何颜面再去见他们？
　　鸢堇看着镜中自己的面容，笑得有几分凄惨：
　　“司空桓，你若是见到今时的我，怕是不会那样说了罢？”

　　“孤曾听一人赞你，从来坚忍，可当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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