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天下

　　鸢堇入府后的头一年，并不算得宠。而七皇子自收她入房的当夜之后的一年里，也鲜少再踏入她房中。偌大的七皇子府中，鸢堇以妾侍之身，不动声色地活得像个见不得天日的影子。可饶是她低敛退避如此，也还是碍着了旁人的眼。
　　七皇子正妃季氏，太常寺卿季瞻之女，时年十九，三年前聘为七皇子正妃。性骄矜善妒，故宠遇平平，无所出。
　　鸢堇初初进府之时，便从伺候她的丫鬟鸾凤和鸳鸯口中听闻，道是这位季妃与七皇子成婚伊始，便循着各种由头将原先七皇子身边伺候的三两个通房丫头一个个地变着法全遣散了。有安了罪名拉去变卖了的，有看年纪大了给配了人嫁出去的，甚至听说还有个通房怀了身孕，却被季妃逼着教在冰天雪地里从井里汲水，硬生生落了胎还弄得一尸两命。
　　季妃入府一年多，这样一通折腾下来，七皇子从前用着得力的身边人一个不剩，从此便更不待见这位季妃了。趁着前年军中有个磨练的机会，七皇子便自请跟着一位名将上了战场。谁知战场上刀剑无眼，却差点丢了性命。昏迷了个把月，好容易清醒过来，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连带对着这季妃也更不待见了。在府中甚至都分了房睡，真真是貌合神离，相待如冰。
　　而鸢堇所侍奉的七皇子，虽是出身琅琊国皇族，却因为其生母的关系，并不十分受琅琊国君青眼。琅琊国国君共有子女八人，七皇子生母在他十三岁时便病故，追谥思悫夫人。当时皇后已有八皇子，虽则资质驽钝，却毕竟是自己嫡出血脉，故而并未依例收养七皇子至膝下。而琅琊国君不愿见子思人，对待七皇子自然更少有过问。七皇子才行过元服之礼两年，便替他聘了太常寺卿季瞻之女为正妃，令他自行出宫，开牙建府去了。
　　直到去年七皇子身受重伤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康复之后再入朝堂，琅琊国君大约是觉得自己从前太过忽视这庶子，倒也逐渐开始让他涉足些朝政琐事，权当补偿与磨练了。这七皇子倒也不负所望，经手事务无不解决，且也令琅琊国国君另眼相待了一把。
　　而鸢堇与这位七皇子的相识，甚至能令七皇子决定将她收为妾侍纳入府中，也并非是无缘无故的。
　　一年多以前，鸢堇身负父母亲人无一存活的血海深仇，拖着半条毫无知觉的腿，一身狼狈出得沔水山之后，才赶到沂都便倒在街边一户人家门前，这才被救起。所幸救起她的人家是位大夫，医治好了她因多日僵持又强行赶路而伤及筋骨的腿，鸢堇才算免去了终生残疾的命运。为防被灭她满门的仇人发现踪迹，鸢堇在沂都市井之间躲藏了数月，却不想遇上了七皇子伤愈之后回到都城的车队。
　　当她站在人群之中，看到马背之上锦衣轻裘的少年皇子时，几乎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要冲到他面前去与他相认所以当那终日匍匐在街角脏兮兮的中年女乞丐猝不及防地排开人潮一跃而起，手中尖刀匕首直取七皇子面门而去之时，根本来不及等她犹豫，身体已经先于思想一步作出了反应——她毫不犹豫地从另一个方向扑身上去，撞开了中年女子意图行刺的手臂，无所畏惧地挡在了七皇子的面前。
　　并不是因为他是琅琊国的七皇子，她从没有多余的善心以性命去救一个素昧平生的与她无关之人。她只是不愿再看到司空桓的那张面容，死在她面前第二次，而她仍然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罢了。
　　那年有人拄倚长锋，挺拔身姿若着轻袍缓带便如芝兰玉树，若披铁衣银甲亦有松柳风骨，可偏偏他阖眸往生那一刻，只留给她一个纵死犹存的背影。斯人已去，斯人不归，故园亦只剩荒冢，她甚至连凭吊都无处凭吊。所以便至少让她有一次在幻想中，护他一命的机会罢。
　　她的司空桓，便好似重生成为了她身后的七皇子。这一回，让她来护着他罢。
　　刀尖欺至眼前，鸢堇犹然无惧。因视死如归，故而从无所惧。而下一刻，她眼底一片冰凉，血雾模糊了视线。
　　鸢堇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被她倾命相护的人一眼，便悄无声息地软倒在地。
　　所以她从不知道，那时七皇子俯首注视了她的面容良久，忽然翻身下马，将她久病未愈的身子捞进怀中，带着她一路策马回府，甚至错过了回宫觐见琅琊国君的时辰。
　　因她那倾命一挡，刺客一击不成，去势已然被削弱，再攻时只浅浅划伤了她的双眼便被蜂拥而上的护卫制服。此事最终以叛贼余孽行刺告终。而鸢堇，在七皇子府将养到眼伤痊愈之后，得到了七皇子纳她为侍妾的消息。
　　当时整个七皇子府里的丫鬟仆卫都在传，说是新来的鸢堇夫人使的好一招苦肉计，替殿下挡了刺客一刀便成功傍上了贵人，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真真是敢想敢为。甚至还有人说，莫不是那日的刺客也是她安排的，为的便是自己拼上一双眼睛能换来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云云。
　　料想季妃，要么便是因为听了这些话才会如此针对于她。或者要么，季妃不能容忍七皇子身边有别的妾侍已成习惯，根本就是为了利用这些流言蜚语将她赶出府去才自己放出这些话来，也都并不是不可能罢。
　　此后刀伤虽愈，鸢堇的双眼却从此落下了病根，看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薄雾，连带着身子也不大好。进府不久，她便连着生了两场大病，待到完全病愈，本就不甚亲昵的七皇子更是好似早已忘记了她这个人，整个将自己这新妾侍抛到了脑后。连季妃逐渐开始变本加厉地针对于她，他也不闻不问，恍若未觉。
　　如此一晃，便过了一年余。等到季妃终于真正对鸢堇出手时，已是她入府第二个年头的初秋了。

　　七月末的一日，七皇子方才从早朝上下来，才刚刚出了宫门，便见自家府中一个仆卫火急火燎地守在那。那仆卫已经等在皇城外多时了，见他出来，赶紧上前附耳低声禀道：“殿下，季妃娘娘对鸢堇夫人用了私刑，夫人已有三日不见踪影了。总管让属下赶紧来请殿下回府。”
　　一旁与七皇子一道出来的乃是兵部尚书程冲。此人正当而立之年，算是三省六部朝中大员里最年青的一位了。年纪轻轻便能平步青云，至此高位，与他善察言观色的本事是分不开的。此时程冲眼见七皇子面上神情的微妙变化，对于七皇子府中那位季妃善妒之名也有所耳闻，便知定然与她脱不开干系了。这些内宅争斗之事，他也家有妻妾，自然深知其中利害，立马神情了然地一拱手道：“殿下若有急事，臣便先告辞了。不过臣虚长殿下十载，身为过来人，有句话想告知殿下：内宅之事，不可违心，亦不可唯心，最紧要的便是制衡，不然便是永无宁日。”
　　说罢程冲好似深有体会地笑了一笑，便告辞离去了。
　　七皇子弯了弯唇，又将他方才那话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不可违心，亦不可唯心么？
　　如今于他而言，唯心是早已不能够的事，可违心而行却是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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