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天下

作者:中原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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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啼破远山尘霜染


      缀着细密流苏的胭脂色精绣薄纱滑出侍儿指尖,在她眼前行云流水般坠下,模糊了她眼前视线的那一刻,鸢堇是强自攥紧了十指,才控制住了自己抬手去护眼睛的动作。
      好似眼前落下的,并不是绣纹精妙的胭脂薄纱,而是一注猝不及防的鲜血,自悬天而下倒灌进她眼中。未及痊愈的眼伤令这迷幻般的鲜血与痛楚更加真实了些。她忍着不适眨了眨眼,眼前硝烟血雾弥漫的景象仍未散去,连那薄纱上浮凸的绣纹,看在那一双浸染了鲜血的眼中,好似都成了连绵的山峰高树与遍野的尸骸饿殍。
      侍儿半陪笑半宽慰她道:“虽说是用不了正妻的大红,可夫人也别恼这个了。咱们殿下可是特意吩咐了,夫人的轿子从府上西门进。旁的王公贵族家里纳新人,可都是悄没声不知道从哪便抬进去了的,谁家能有夫人这福分?依奴婢看,殿下待夫人也真真是一等一的疼惜了呢。”
      这番话鸢堇一个字也没听清,她的眼前自方才薄纱落下那一刻起,便只剩下血流成河的那一幕。老弱妇孺的哭喊几可乱真地响彻在耳畔,传进她脑海中几乎要炸裂开来。她睁着双眼,看着眼前亦真亦幻的一幕。
      饿狼般的士兵前仆后继地纵马狂奔而过,药店门前正在地上簸箩里晾晒的药材被急雨鼓点般的马蹄踩得碎裂,在鲜血与灰土和成的污泥里再辨不出本来面目。缩在街角残存的只檐片瓦下的,间或有衣不蔽体目光呆滞的女子蜷缩着只露出一双眼睛茫然地睁大着,“看”着,已经麻木得看不出一丝痛苦,不过也的确没有人在意她们痛苦与否。
      而鸢堇觉得自己就好像站在她们面前,站在这一处兵荒马乱血流成河的人间炼狱之间,却干净得像是即刻能够功德圆满,飞升成仙。
      街角的女子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好似已经僵硬得不属于身体一部分的手慢慢从身后抽出一柄半尺来长的匕首,面无表情地朝着她的眼睛直刺过来。
      刀尖划过眼尾那一刻,她除了知道痛,便只能够感觉得到一团蒙眼的血雾,久久不散,仿佛要将她的眼睛禁锢在这一幅人间炼狱的图景之后,永生永世。
      “——说!为何要救他!”
      逼问的声音震耳欲聋,鸢堇已经有些分辨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身在现实还是虚幻。她所唯一能够想到的,便是杀!杀了对方!于她而言,若退避忍让不能够解决问题,那么她便也只能选择信奉以杀止杀!无论是对方还是自己,只要一方送命,便不会再有后文。
      可,为何要救他么?这样的话,她所能想到有资格质问她的人,也只有司空桓一个了罢。
      突然之间激烈起来的情绪令现实中她的双腿也不自觉地狠狠颤动了下。侍儿看得一惊,只见从方才起便有些魂不守舍的夫人突然站起了身来,一手抓起桌上的剪子便要往心口扎,吓得她不要命地叫出了声。这一下响动招来了府中的护卫,见状自然要上前拦住这位新夫人自戕。却不想鸢堇的力气不知为何忽然变得极大,几个身强体壮的汉子拼尽了全力,都没能拿得住她。
      眼看着剪刀尖已经刺破了衣衫,对上了微微跳动的心口那一刻,她瘦得嶙峋的胸骨之间的肌理才沁出一星半点殷红的血珠,鸢堇的手腕却忽地被人一把捉住。剪刀没稳住,顺势落了下来,毕竟离得太近,到底还是在胸襟处划出了一条不深不浅的血线。
      被那渗血的冰凉的疼痛一激,鸢堇瞳孔一晃,慢慢转头看向了来人,才好似找回了些许魂魄清明。然而扣着她手腕的那双手,在这时不紧不慢地松开了,却并没有真的转身便走,而是不动声色地,沉默地揽住了她。
      鸢堇闭上了双眼,开始在脑海中以记忆一寸寸勾勒出司空桓的面容。
      残月挂梢头,窗外又是两点疏星天。
      脑海中残像里的硝烟血光还未散去,迷雾之中有人的背影遥在彼端被血色蚕食得支离破碎,手中砍豁了口的青锋剑剑尖伫地,如悬一线地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影。是司空桓,相识一十六年,他从折枝作剑的垂髫小童长成英气勃勃的少年将军,年年在春末夏初的时节一骑翩翩而来,她又怎么能够不认得。
      而她在战火硝烟的另一端,看着司空桓由血色鲜活到一箭穿心,却唯独他溘然长逝的模样,永远地错失在了自己的记忆里。
      眼底的模糊几乎要猝不及防地花了妆容。鸢堇懵然回头的瞬间对上身后人的视线,才猛地惊觉,原来自己眼前这张面孔,竟是莫名神似当初约定好了要娶她为妻的那人。
      “为何要哭?你不愿意嫁给孤么?”
      连声音,也是一模一样的温润古雅。
      只是,只是,斯人已逝,而天下之大,却再也不会有人如他一般,于年年初夏自山外悠长青翠的古道上策马而来,伴她听过一整个夏月的暑声蝉鸣,与她并头躺在溪河边的草地上看星河满天。当时她与司空桓,他们都还年少,那红着脸低头轻吻她额头的少年,如今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面前的人,她如今要嫁的人,是琅琊国的七皇子,即便再如何与他神似,也终究不会是他。
      于是她静默地顺着他手底的力道放下了手中的剪刀,垂首驯顺道:“妾身不敢。殿下身份尊贵,妾身出身市井,只怕屈就了殿下。”
      七皇子略略摆一摆手,令周围护卫男仆等都退下了,又以目光向鸢堇示意了桌上仆从留下的金创药及纱棉一类物事,道:“让她们上了药,便来伺候孤就寝罢。”
      在方才的动静中早已扯落的覆面红纱此时静悄悄地委顿在地面上,精绣的纹样好似也失却了最初时见到的明丽光彩。大抵这便是她注定的命运了罢。连凤冠霞帔,高烛红妆的机会都不曾有,她的出阁,只不过是一顶粉轿悄无声息将她送入侯门深似海,无天地高堂可拜,无合卺交杯可饮,更无须奢求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名份。无论前尘几许,烙印下了市井的出身,她鸢堇如今,也不过为他人之妾罢了。
      红纱坠地那一刹,便算是她独自一人的出阁礼成。没人在乎她从前经历过什么,此刻她心中想的是什么,甚至她将要委身伺候的夫君,都从未在意过她双眼的旧伤胸口的新伤。爱重她如珍如宝的那人,早已不在了。
      替鸢堇上药更衣的两个侍儿年纪与她相仿,一名鸾凤一唤鸳鸯,俱是寓意和鸣双飞的好彩头。两人看着她胸前浅伤,又见她此时未及痊愈仍然见不得强光的双眼,都道可惜。说是七皇子府里好容易添了新夫人,进府当夜便伤了自己,怕是要被旁人在背后嚼舌头了,连劝新夫人日后务必要多加小心。
      鸢堇抿唇半天,才勉强作出个笑弧来,轻声谢过了二人。不是不感激的。司空桓走后,姐妹亲人走后,已很久再没有过任何人——无论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以此温暖待她。故而连这简单一个笑容,她都已忘却了太久。

      那夜灯火摇曳,当鸢堇进入里间替七皇子更衣方毕,他一言不发便覆上她身子时,她攒下了眼角一滴泪,闭目阖眼。
      这一世,便这样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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