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天下

　　“你这一觉睡得可当真久，教我一番好等。”
　　鸢堇重新闭上了眼睛思考的当口，却有个人进得门来，自顾自地在桌边坐下了，看着应当还是闭着眼的她，说出了这句话。然而他的声音，语气，说出的词句，无一不足以令鸢堇怔在当场。
　　她想她知道了这个人是谁。这世上除了他，再没有哪个年轻男子旁若无人便能进得她的闺房，能用同她这般熟识的语气交谈，而她听出是他，也并未曾觉得有半分不安，心安理得得好像他们早已经是朝夕相对已久的老夫老妻。
　　鸢堇睁开了双眼，看向来人的方向，唇边弯起个笑来，熟稔而亲昵之极地唤了句：“桓哥哥。”
　　她的声音竟还像是从前一般清亮，好似她从未在“驻流”大关中因三日滴水未进而伤过喉咙一般。
　　来人正是司空桓。他闻言便看着鸢堇笑道：“这个月的信里不是同你说过了我今日来看你？怎么还起得这样晚？白白教二弟和葵儿笑话我一场。”
　　“我可不是故意不去接你的。你的信前日才到，昨日我便缠着奶娘学做几道新菜来着，折腾到快亥时才歇下。哪像葵儿他们两个。”她一边说着，一边坐起身子，垫了个鹅羽软垫在身后，毫无避忌地裹在云丝薄被里同他叙话，“阿渊一味宠着她，什么也不让她做。葵儿也是个懒丫头，哪里有我这么贤惠？”
　　司空桓失笑：“是是，鸢堇是最贤惠不过的。”
　　此情此景太过真实，鸢堇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是否身处幻境之中。她分明地记得自己用毒针刺了自己，中了蛊咒昏倒在皇后的麟趾宫中。即便有人将她送了回去，她至多也应该是在七皇子府。七皇子府自然是没有这样摆设的房间，料想麟趾宫也更不会有。即便陈设相似容易混淆，门外窗外毗邻的沔水山山景却无法复制。再退一万步，即便真有人闲来无事复原了她从前的闺房小院，可此时坐在她面前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司空桓，又该如何凭空捏造？人死不能复生，幻术就是幻术，只能幻化，却终究无法生死人，肉白骨。
　　然而眼前这大约是幻术造就的幻境，又是什么？司空桓已死，沔水山旧居被一把大火焚烧殆尽，父母亲族无一不被斩首。在两年前那个与司空桓相见的夏日到来之前，她便已经失去了这所有的一切。那么此时出现在她眼前的，仿佛从前一十六年平静生活沿着正轨延续下来将会发生的画面，是否只是她自欺欺人渴望它出现才会看到的幻觉？
　　可这样其实也并非不好。即便是梦境也好，幻象也罢，至少在鸢堇的心中，有这样一处所在，她平生所珍视的人们得以在其中长命百岁，安乐无忧——尽管她比谁都要清楚地知道，她此时正置身其中的一切，面前与她谈笑的青年，都只不过是中了蛊咒之后一触即破的幻觉——她渴盼它成真，却又知道它根本无法成真的幻觉。
　　鸢堇笑着挽住了司空桓的手臂，枕在他肩上问他道：“你这回来看我，能陪我多久？”
　　“多久呢”他刻意拉长的语调好像只是在重复她的问题，又好像也是在问他自己，末了却只轻笑一声，一手抚着她柔顺的长发，宠溺道，“这一回，再也不走了。从前只能每年来陪你两月，不若从此都陪在你身边的好。”
　　司空桓轻抚着鸢堇的侧脸，柔声对她道：“鸢堇啊，这一回，我是来娶你的。你可愿，就此嫁我为妻么？”
　　鸢堇还没来得及意识到他的宠溺为何竟会与七皇子的温柔如此神似，便已然先笑中带泪地点了头，不住道：“我、我自然是愿意的”
　　他仍是在笑，那唇边的弧度却愈发深切，最终在她眼中竟扭曲成了个近乎于可怕的模样。他的指尖也像是生出了刀刃一般，每一下抚在她脸上，都划开一道深深的血痕。鸢堇看着他，便好似从不认识这个人一般，下意识地要往后退避开他的怀抱，却被他用上了铁钳一般力气的手臂一把捞了回来，按在自己胸前，似笑非笑道：
　　“你说你愿意，可也曾问过我的意愿么？旁人都道你我青梅竹马，情谊真挚，便想当然地为你我订下婚约。却从未有一人问过我，对你可否真有男女情爱之心？”
　　鸢堇一时懵然。司空桓从未对她有过男女之情？那又为何要答应娶她？从前他待她的好是出自真心还是逢场作戏，十年如一日下来，她自认不会看走了眼。若说这幻境映射出的是她心底的期望，可这样的局面又怎么会是她所想要看到的？
　　莫非这蛊咒幻境，也能揭露出人心底最深切的恐惧么？她最怕的，不是家破人亡，孑然流离，甚至不是侯门似海中的勾心斗角，步步算计，不是失去七皇子的倚靠，而只是司空桓对她的情意么？
　　鸢堇在司空桓怀中，抬头看他，笑容倏尔变得苦涩。其实仔细想想，却也并非说不过去。当初她奋不顾身替七皇子挡下刺客的一刀，她能够说服自己在七皇子面前宛转承欢，答应七皇子助他登基，无一不是因为七皇子像他。若非司空桓是她认定了对她情深意重的良人，若非她以赤子心肠待他，甚至爱屋及乌地甘愿为只是与他神似的七皇子赴汤蹈火，她又哪里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司空桓啊她这一路走来，所思所念的除了报仇雪恨，无时无刻不是他。这样的她，会惧怕他对自己所有的情意都不过是自作多情，一场梦幻泡影，也并非没有可能罢！
　　只不过鸢堇从未想到，原来，当真是他！
　　她从来清楚司空桓是她的软肋，却从来不知原来他在她心里当真重要到了这等地步。纵使她如今是旁人的妾妃，是琅琊国七皇子的女人，并且注定了这辈子都只能与七皇子风雨同舟，到头来她心心念念的，除了报仇还是只有他！
　　面前那张是他又不是他的脸端直映入鸢堇漆黑的眼眸。她一瞬不瞬地直视着这张属于司空桓的脸容，唇角笑意凄冷，眸中清光流转汇聚于瞳孔的一点，锐利得像是要将面前的这个人整个看穿。
　　良久鸢堇终于开口，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是低哑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真实。她说：
　　“问你做什么呢？与我青梅竹马心心相印，答应了要娶我的那人，是司空桓，而并非是你这个，只能在幻境里浑水摸鱼的伪物。”
　　是的。她信司空桓，全心全意地相信他对她的真心。她所不屑一顾的，不过是蛊毒咒术攫取住了人心之中那一点黑暗而凭空造出的幻境。幻境里的人顶着司空桓的皮囊，然而对于鸢堇的意义却还不如七皇子对她而言来得重要。这伪物的一言一行，至多能让她认清自己的内心，却永远都无法改变她要走下去的那一条路。
　　这一方天地好似刹那间崩塌。而面前的伪物顶着的那一张脸谱画皮，也永远地定格在了那个司空桓不会露出的冷漠讥笑的表情上。

　　鸢堇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七皇子府栖鹊阁中她卧房里花梨木的床顶，月洞门边的木阑上雕刻着如意云纹、喜鹊登梅、百合连枝的镂空图案，方才松了一口气。
　　床边有人道：“你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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