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天下

　　“出嫁从夫。妾身既入了七皇子府，如今是殿下的侧妃平妻，殿下要聘谁为妃，自然全凭殿下做主。皇后娘娘虽是长辈，是后宫之主，殿下的嫡母，想必也该懂得‘血缘亲疏’四字的意思。”
　　岂料鸢堇话一出口，皇后却是冷笑：“先头本宫听人说堇妃伶牙俐齿，果不其然。只不过到底此言差矣。皇家终究是皇家，不同于国中任何一个以术法为尊的世家大族，纵使血缘有亲疏，更为看重的却仍要属嫡庶尊长。本宫乃是一国皇后，七皇子也要尊本宫一声‘母后’。他要册封谁为正妃，本宫身为嫡母，焉有放任自流的道理？堇妃这话欠考虑了些。但念在你也是出于对老七一片赤子之心，本宫便不与你计较了。”
　　鸢堇面色白了白，瞬间明白是自己一时不察，锋芒露得太过，触及了皇后的逆鳞。如今她身在麟趾宫，是皇后的地盘，若没有一击必杀的万全把握，盲目与皇后言语相抗，只会让自己的处境变得更糟。于是她抿了抿唇，垂下了视线道：“皇后娘娘教训得是。妾身省得了。”
　　她这厢已经明显地表露出了退避之意，那沂都兆尹家的邵小姐却还是不肯轻易教她走脱，犹自步步紧逼，瞟了鸢堇一眼轻蔑道：“省得了又如何？能说得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即知是对皇后娘娘不服气了。这样的人做了皇家儿妇，皇后娘娘又如何能够省得了心呢？”
　　见鸢堇不答话，那邵小姐更以为她是哑口无言怵了自己，益发得理不饶人起来，眼神更显犀利地斜了她一眼继续道：“不过回了两句话，还真教人以为我们都同堇妃一般见识了呢。七皇子是什么身份？虽说是皇子殿下，可庶出之身，母妃早逝，又无功绩建树，从前的正妃身上出了那样见不得人的事，真真是半点名声都不剩下！哪家小姐愿意同他结亲？莫说袁姐姐不乐意了，连本小姐都不能心甘情愿！要我说，嫁人还是当嫁八皇子皇后娘娘嫡出，日后说不准便是太子储君若能成为八皇子的正妃，母仪琅琊便是指日可待的事了！到时我也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若不是因为今日是皇后娘娘设宴，说不准有见到八皇子的机会，若只是为了给七皇子选什么正妃本小姐可不会来！”
　　邵小姐一番话出口，众人脸上神情均是各异，却没一个是好看的。甚至连自家亲子被她大肆夸赞了一番的皇后面色都有些不善，更遑论被她指名道姓地提及了的那位大司马家的袁小姐以及可巧不巧身为她口中那位百无一用的七皇子侧妃的鸢堇了。鸢堇自邵氏的话刚刚开始令人觉得不对那会，便已然开始打量起她来。这会只见那邵小姐脸色蜡黄，眉心发黑，体态虚浮，双眼目光好似有些涣散，若不是听她说话的精气神实在太足，只看她这副样子，恐怕真要教人以为她已经卧病在床数日了。
　　邵氏的模样变化得实在太莫名，又实在明显，其他几位小姐连带皇后和褚贵嫔也都注意到了，自是面面相觑。鸢堇皱着眉细细审视了一通大放完了厥词便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任由别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邵小姐，忽然站起了身，旁若无人地走到她面前去，抬手在她从耳后到后脑的发丛里按压着摸索了一阵，片刻之后从她挽在侧边的一只雅致的发髻里抽出了三根两寸来长、细如发丝的亮闪闪的物事来。
　　那三根银针一样的东西被她抽了出来拿在手中后，甚至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的工夫，方才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邵小姐便如同一只被倏然间剪短了提线的木偶一般，软软地倒了下去。鸢堇伸手拉了她一把，才没让她直愣愣地摔在还留有半桌菜品酒水没有撤下去的桌案上。
　　褚贵嫔果真不愧为皇后的左膀右臂。满厅连皇后在内的人都还愣在原地时，她最先反应过来，叫了几个宫女来帮忙扶着邵小姐下去了。美其名曰是“歇息”，其实便是守着看她什么时候醒了，一来赶紧问清楚她身上出了什么事，二来才好敲打敲打她，无论她还记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今日之事莫名其妙，还是不能够外传。
　　鸢堇不免看了褚贵嫔一眼，而后者不过笑容高深地扫了她一眼，便殷勤地赶到皇后身边去请她饮茶缓神了。
　　皇后也并非是没见过世面的深宅妇人，发生在邵小姐身上的事虽不多见，然而琅琊国毕竟以幻术咒术闻名于神州，她身为皇后自然不会被这点变故吓得瞠目结舌，失仪于人前。等到宫女扶着邵小姐下去时，她已然平静了下来，看着被鸢堇拿在手上的东西问她：“邵氏言语无状，莫非是被人动了手脚？”
　　鸢堇下意识解释道：“针上有”话才说到一半，再次触及皇后狐疑打量的目光时，她忽然明白过来，一阵警醒，硬生生截住了话头，好似身上突然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变故，令她只能猝不及防地向地上倒了下去，
　　而就在她倒地的那片刻工夫之内，鸢堇默念了一句咒文，同时狠一狠心，用那三根银针分别刺破了自己的三根手指。
　　指尖的血珠沁出来那一刻，鸢堇才算是松了口气。
　　其实她方才本来想要解释的是，针上有毒，还是扎在后脑的特定穴位上之后，能够麻痹神经、从而控制被施针之人言语行为的一种蛊毒。这蛊毒与琅琊国的某种咒术结合之后效力能够发作得更加稳定，而单独使用却不易掌控，故而在其原本发源的苗疆一带已经几近失传，反倒是在以幻术咒术驰名的琅琊国被应用得更为广泛。鸢堇从前着过这种蛊毒的道，拣回性命之后便有了抗体，只是触碰淬了这毒的毒针并不会让她中毒，除非她被毒针刺破皮肤见了血。可若是她同皇后解释说邵小姐是被这针上的蛊毒加上咒术操控，便又难以解释为何她徒手取针却安然无事。她不想暴露，于是只能急中生智，临时用毒针刺破手指让自己也中毒昏迷。针刺之前她念的那句咒文也是为了稳住自己心神，一来防止蛊毒侵入心脉，二来也避免那幕后之人借机操控于她。
　　只不过，鸢堇所没有想到的是，身体落地，她双眼闭合的那一瞬，容不得她意识到境况不对，自己便坠入了一片黑暗。

　　鸢堇睁开双眼的时候，正对上头顶的青竹床顶。她怔了一瞬。她在七皇子府栖鹊阁中住的卧房里，摆的是一张月洞门的花梨木罩床，床边的木阑上雕刻着如意云纹、喜鹊登梅、百合连枝的镂空图案，并非是这样的青竹榻。她犹疑地再一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床柱边层层堆叠的纱幔，深深浅浅的绿。鸭卵青、柳绿、葱绿、草绿、缥青、翡翠绿、松柏绿、水绿、湖绿、竹青她看得花了眼。而当目光再移到床洞外面，房中的摆设时，一瞬间她的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清晰。
　　她终于知道了这是哪里。她在这间房里生活过十六年，对这里再熟悉不过。青竹榻，绿纱帐，布置得分外清爽，是她与那人都喜欢且习惯的样子。即便分别数载，她也都记得。
　　这里，是她的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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