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天下

　　“嗬，成了堇妃娘娘，果然是跟从前那狼狈兮兮的丫头不一样了啊！草民还道堇妃娘娘多不念旧情，利用过了便将人一脚踢开，谁知原来竟还是肯再赏脸见草民这救命恩人一面。草民实在感激不尽哪！”
　　吕汉一上来便来了这么一出，鸢堇不自觉便皱了眉，尽量平静道：“吕大夫帮了七皇子与我的忙，这人情殿下与我都记在心里，来日必定是会偿还的。如今且先送你离开沂都避一避风头，也是为了吕大夫你自己好。不知有何不妥？”
　　“不妥？并没有哪里不妥。”吕汉就着拱手行礼的姿势，嘲讽地冷笑了一声，一脸高深地盯住了鸢堇，道，“七皇子殿下与堇妃娘娘思虑周全，草民也不敢有什么话说。只盼着堇妃娘娘莫要忘了微贱之时答应过草民的事，留心看顾着草民的性命，以免来日要兑现承诺时，草民的尸首已经不知道烂在哪个深山老林里了！”
　　面对吕汉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的这句话，鸢堇却意外地收敛了方才一促即逝的些微不安，不怒反笑起来，端坐在那里，幅度极小地略略颔首，道：“吕大夫说笑了，我说过的话，自然都是记得的。吕大夫只管安心等着便是。”
　　“哼，那草民便静候佳音了！”
　　听着院门方向传来的通报七皇子回府的传话声，吕汉也不待多留，面露不忿地草草行了个礼，不等仆人引路便出去了。他出去时正巧与七皇子擦肩而过，吕汉有意避开，七皇子也无意与他攀谈，只受了他一礼便由得他去了。只是尽管如此，当时吕汉脸上未曾掩饰好的忿忿不平的神情，却还是落在了七皇子眼底。
　　故此他一进正堂，便问了鸢堇道：“这吕大夫是怎么了？一副兴师问罪不成的模样。”
　　鸢堇笑笑：“怨妾身与殿下鸟尽弓藏，利用过了他便弃之不顾罢了。却孰不知鸟尽弓藏，总好过狡兔死，走狗烹。至少留得身家性命尚在，日后也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殿下以为呢？”
　　七皇子接过她斟好奉上的茶盏，失笑道：“你总有道理可讲。看来孤是不敢带你去打猎了，不然日后府中的猎犬弓箭可是要堆不下了。对了，还有件事，孤本不想告诉你，怕你听了堵心。不过后来想想又觉得，孤的堇妃，并没有那样小的肚量，大抵不会为这些繁琐俗物烦心。”
　　“殿下但说无妨。”
　　“皇后拦下了孤请旨封你为正妃的折子，又拿门第出身来说事，连父皇都快要被她劝服了。”
　　“门第出身”鸢堇将这四个字轻声重复了几遍，心里不住地体味着其中隐藏的轻看与蔑视，不免便觉得舌尖有些发苦。若换作是几年前的她，怕是这辈子也不会料想到，自己有一日竟会被人在这四个字上挑起了毛病。出身市井，父母不明，无权无势的孤女，要做皇子正妃，听起来多么像是个话本戏文里的传奇。只可惜生花笔下勾勒出的传奇，放在现实之中，便只是个笑话。而她便是这笑话里永远无法飞上枝头的那只可怜雀鸟。
　　可面对着七皇子，她却只能笑得温婉，纵使嗓音并不够悦耳，容颜也不够娇美，对他的懂得和与他之间的默契大概是她最能够依赖的长处了罢。鸢堇抿唇摇了摇头，尽力将自己有些低涩的嗓音放得柔和些，再柔和些，宛然道：“是妾身无能，难以对殿下有所裨益，害得殿下难做了。”
　　他抚着她长发的手势是轻柔的，落在她额际、颊边、耳垂与唇角的吻亦是缠绵的。他温热的吐息吹拂在她颈边，低醇的嗓音不疾不徐地述说着他对她的歉意。为何要道歉呢？空气这样迷醉，侍女不用吩咐便知趣地早早退了下去，还懂事地替他们掩上了门扉。深秋时节静谧的午后，去年的这个时候，鸢堇还在无聊地数着院子里那棵树上还剩多少片绿叶，而此时此刻，她有了一个可以说服自己将他视作她要托付终身的良人的人，揽她在怀里，为了一些明知道没有可能的琐事，温柔如水地安抚着她，宽慰着她。
　　——若是他没有用与司空桓那样相似的声音和语气，她大抵便不会在此时此刻这样煞风景地想起了从前那与她青梅竹马，姻约相许的故人罢。
　　不会的。鸢堇想。她大约一定不会。
　　他们彼此，谁都默契地没有去提及方才的事。

　　尽管鸢堇与七皇子都默契地选择了暂时放下册立正妃的难事不去管，先专注眼前其它，然而却有人不甘心自己的挑衅没能得到任何回应，出拳像打在了棉花上，故此索性更进一步，拉开了架势下了战书，径直点了名要七皇子府堇妃入宫赴一场鸿门宴。
　　此人自然不会是旁人，正是皇后。
　　鸢堇哭笑不得地接了帖子，向鸾凤和鸳鸯两个道：“上回我给季妃下了帖子请她喝茶，后来她便落了个这样的下场。这回轮到我自己接这帖子，真真是让人有些紧张了。”
　　鸳鸯忙接道：“夫人可别多心。季妃不懂惜福，前世攒下的阴骘都白攒了，故此富贵荣华才不长久。夫人是素来都谨小慎微的，皇后娘娘即便是有心挑错，也说不出夫人什么来。更何况夫人一看即知是有后福之人，兴许一见便合了皇后娘娘的眼缘，当即便册封夫人为殿下的正妃了呢？到时候，奴婢们可是真的要改口称娘娘了。”
　　鸾凤正替鸢堇梳发，闻言便忍不住笑啐她：“便数你惯会说好听话哄夫人开心，倒显得我们一个个都是泥胎木偶闷葫芦了。夫人可看看，鸳鸯这蹄子，同韩林许了终身，仗着自己有了归宿，便哪都要来压着奴婢们一头。夫人封了正妃，可要替奴婢们做主才是。”
　　一句话也是闹了鸳鸯个大红脸，往日的伶俐泼辣也没了，便来央着鸢堇道：“分明是鸾凤拿奴婢打趣呢，夫人您也看见了，是不是？”
　　鸢堇笑弯了一双眼，连带着清淡五官也显得神采奕奕了好些。她只拉了鸳鸯的手欣然道：“韩林么，跟在殿下身边有些年头，人品自然是不消说的。年纪轻轻，前途无量，难得的是你自己也喜欢。我可是打算着，等韩林什么时候跟七皇子提了和你的亲事，我这厢便会当即松口将你许配出去的。”说罢又向鸾凤道，“鸾凤也不必担心，沂都不乏青年才俊，你平日多往外头走动些，开一开眼界，才好早日择个良人回来让我替你们完婚呢。”
　　鸾凤和鸳鸯两个当即都红着脸跪下要谢恩，鸢堇一边一个拉了起来，仍笑着却难掩那清粲笑容中的一丝怅然：“我家中原有个妹妹，若是还在，如今也快十六了。我为人长姐，没能看着她觅到良人，也未及帮她操持婚事，实在是平生一大憾事。入府这一年多，你们与我情同姐妹，能看你们各自寻到个好归宿，也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愿了。”
　　她这一席话，诚然是发自真心。鸾凤和鸳鸯也是极为动容。半晌外头有侍女进来通禀，说进宫的轿子已经顺好了，请她上轿。鸢堇这才整理妥当了妆容衣饰，系上披风上轿往宫里去。
　　如今她不再是从前的她，却仍然有关心她的、她也想要保护的人，所以她必须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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