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天下

　　水流自七窍侵入她脑中，席卷着她愈发模糊的意识铺天盖地。身体的本能促使她为攫取稀少的空气而张开了嘴，却只换来池水致人死地的无孔不入。鸢堇只剩下了紧紧闭合双眼的力气，只能放任黑暗挟裹着她，侵吞着她然而紧闭太久的眼前，仿佛在一片金星炸裂开来之后，忽而黑暗退去，前方出现了一大片白光。
　　鸢堇刹那间便清楚地意识到，这便是“辟水”大关。
　　师父在传授她修行之术时，遵循的并非是他自己师门的心法道术，而是按照鸢堇族中数千百年传承下来的古法，授以她为练就更强大的幻术而所必须的脱胎换骨之法。两年前她刚刚要面临“驻流”“辟水”“牵机”“飞天”四道大关，奈何霎时变故降临她满门，不等她幻术得成报答族中期望，便一夜之间没了父母亲人，自己也成了被无奈剥夺姓氏的苟存孤女。入七皇子府之后，她设计季妃，让自己得以历过“驻流”大关，包括眼下也是等等，设计？她当初，到底是如何设计的季妃？
　　那一刻，季妃死死摁着鸢堇的后脑，面露狠毒之色，犹在狞笑，咬牙切齿道：“死罢！——”
　　仍然是水流没顶，黑暗铺天盖地。
　　只是来不及等她思索清楚，便忽觉眼前那一片白光愈发大盛，雪亮得让她看不清前后左右，身在何处。紧接着也就是一瞬间的工夫，漫进颅腔里的池水都好像被清空了，鸢堇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鼻端和口唇被秋夜里冰凉的空气一碰，她只愣了有片刻，便由不得她不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了。
　　凉风灌进肺叶里的感觉有些刺激，鸢堇目光呆滞地坐在水池边的地上好一阵，才终于又恢复了神志。她转头去看，方才帮着压住她手脚四肢的两三个仆卫都昏倒在几丈远之外的四面八方，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分不清是否还活着。季妃倒是就跪坐在离鸢堇一臂远的地上，脸色煞白，瞳孔放大，嘴唇还在发着抖，口中不知在念念有词着什么。她抓着自己衣襟的双手动作僵硬得有些不自然，仔细一看才觉得像是被人扭断了手腕。
　　头发还湿漉漉地贴在她脸上，连上身的衣服也因为湿透而冰凉之极，鸢堇打了个寒战，却没工夫在意这些。她支起身子去看季妃的模样，半晌却笑出了声来。
　　季妃的脸色仍然枯僵若死，口中不住地念着：“你怎么还活着你为何还没有死你为何不会死”哪里还有平时那个骄矜跋扈的七皇子正妃的半分模样。
　　鸢堇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才终于笑够了，收敛了表情回头看她。头发衣衫五一不是凌乱拖曳，配上她被冰冷的池水冻得苍白脸色，青紫嘴唇，以及同样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活像是刚从十八层地狱里跨过刀山火海，渡过奈何忘川的寻仇鬼魅。鸢堇看着季妃道：
　　“你说得不错，我无法允许自己还什么都没做到便死去，所以我现在还不会死。我和你，季妃娘娘，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你以为你出身高门，而我不过一介市井孤女；可你不知道，其实你才是一无所有，而我，在你所终其一生都无法想象之处，却才是真正的，得天独厚。”
　　她说得毫不客气，没半分谦虚之意，一字一句吐字清晰，抑扬顿挫，好像要生生让面前这个片刻之前还趾高气扬地说要自己永世不得翻身的季妃娘娘从此卑贱到尘埃里去。没人知道她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周围几个仆卫不知道是昏是死，什么也听不见；面前的季妃早已神志不清，此时此刻不过形同废人一个，就算听见了，也定然一个字都不会明白。
　　于是鸢堇笑着，一步一顿地挪上前去，提住了季妃的衣领，像扯着一具委顿在地的行尸走肉，拖着她往七皇子府的后门走去。
　　那动作，竟与方才她被季妃使人拖着往池塘边去时的动作，如出一辙。

　　鸢堇伸臂一用力，将毫无反抗还手之力的季妃从后院的角门扔了出去那一刻，七皇子已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站着。其实他不放心她，也很好奇她究竟打算怎么对付季妃，所以一直都在。从她换了衣裳去见季妃那时起他便在暗地里跟着，一言不合被季妃掌掴时他在，被仆卫拖往水池边时他在，甚至在她被季妃摁入池中意图溺死，他已经对跟着的最忠心耿耿的侍卫林朝下达了去救她的命令，只不过在看到鸢堇突然静止下来不再努力抬起的头颅时，原本已发出命令的手势停下了。
　　她既然说了她可以做到，那么至少姑且信她罢。
　　而此刻，鸢堇立于狭窄的角门之前，转过身来，时恰是风露中宵，她乌发青裙，生的是琅琊国女子的正统面相——观眉眼如隔薄纱轻雾，自成一段意态朦胧。却是一瞬不瞬地静静看着他，略觉低哑的声音开口同他道：
　　“殿下，季妃已去，妾身幸不辱命。”
　　七皇子看了看她还在滴水的衣角与发梢，解了自己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却蹙眉笑得有些困惑：“季妃走了，腿却长在她身上，你又如何保证她不会再回来？”
　　鸢堇亦笑：“她中了妾身的幻术，从今往后恐怕只会当作妾身是妖魅恶鬼了，哪里还敢回到这七皇子府半步。接下来，殿下只须上报宫中，说季妃举止失礼乃是因为疯病发作，后来神志不清自己跑出了府外，不知所终。总归妾身所能做的大抵便是这样了，至于人证物证，想必殿下也自有办法罢。如今宫里的皇后娘娘并非殿下嫡亲母后，要打压其他皇子为她亲生的八皇子铺路，想来也乐于见到这样的丑事发生在七皇子府罢。如此一来，许也更无人会再多说什么了。”
　　她说完这些，拢了拢身上七皇子的披风，福身一礼，口称“告退”，便要离开，却被七皇子自然地握住了肩头，与她温声道：“你既入水受了凉，还是传大夫来号个脉才放心些。”
　　七皇子话才一出，鸢堇便顿住，慢慢回头看他，轻声问道：“殿下是看着妾身将被季妃溺死，却未曾出手相救，虽说自然没错，可妾身无论如何，也是要与殿下携手并进之人。得知殿下如此，未免不令人觉得心凉。”
　　她说话时面容含笑，却分明不像是舒心愉悦的模样。一瞬间七皇子也不是没有辩解的欲望，最后却还是自己压下了就要出口的话，只是尽量平心静气地同鸢堇道：“孤决不会让她伤你，可孤知道，你更不会折损在她手上。”
　　鸢堇笑着点点头：“是么。那若是无事，妾身便先告退了。”
　　“鸢堇。”他在她身后唤了她的名字，她停下脚步，听见耳边有中庭秋风飒飒，而他一言一语，字字铿锵，像是在表达歉意，又像是在同她许诺着什么。
　　七皇子说：“等季妃的事了结，孤会向宫里禀明，封你为孤的皇子正妃。”
　　她张了张唇，心里一时间百味杂陈，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要答他，最终却只说了句：“谢殿下。”
　　这夜当庭月色正是清明，虽无杨花过无影，却有中天清晖一片，照谁心如匪石不可转。
　　这夜她梦见司空桓含笑对她说：“鸢堇，照顾好自己。”
　　梦醒来，她眼角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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