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天下

　　只说那琅琊皇宫中清福殿内，鸳鸯虽被五花大绑着封了口了扔在地上，眼耳却未被蒙住堵住，便听那阳公公向八皇子道：“禀殿下，奴才以为这侍女或许便是那妖女的式神所化。那妖女道行不深，能驱使的式神数量有限，这回落了一个在殿下手中，定然要设法前来取回。殿下守株待兔便可，等那妖女来自投罗网了，奴才再替殿下与季妃娘娘出手取了她性命去！”
　　这几人也果真是毫不避忌。叔嫂暗通，私设刑堂，密谋杀人，便这般大剌剌地在鸳鸯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起来，竟好似丝毫没有想过她定然会将他们的好事给昭告天下一般。鸳鸯一边在心里腹诽着，一边飞快地想自己身上可有什么利器能够将手腕上的绳子割开的。虽说阳公公的法阵她并没把握能凭一己之力逃出去，可总归没了束缚，才更方便于她与其周旋，伺机脱身。
　　服侍鸢堇的这一年多以来，鸳鸯也算是看开了。世事变化万千，任谁也难以预料明日会发生什么事。只看鸢堇，被七皇子纳入府中之前，也不过是个市井之间最寻常不过的女子——姿色平平，脾性温和；有几分飞上枝头的奇遇，却并没有令天怒人怨的好运；挡着了有些人的路，譬如季妃，却又在年逾的沉寂之后莫名地得到了有些人的青眼，譬如七皇子。甚至仿佛她在成为七皇子的侍妾之前，还曾有一个青梅竹马订过婚约的恋人，只是不知道为何最终竟是劳燕分飞。
　　鸳鸯想，夫人还与她青梅竹马的恋人在一处时，必定是想不到自己会与他分离，也更不会想到自己还有成为七皇子侍妾的一天。而入府之后夫人并不受宠，受到季妃百般刁难时，恐怕更不会去想象自己若是有了七皇子撑腰，又会是怎生光景——并非是她不愿去想，而是以夫人的性情，若是知道无意义的幻想只会让自己如今的生活更加难过，她便断断不会去想。可谁知道，竟然终究是有这么一天。
　　七皇子从季妃院子里救起被困箱中奄奄一息的鸢堇那一天，鸳鸯也同样意识到了她对一个人的在意——七皇子的心腹侍从，韩林。当日锦华轩里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仆从奴婢之中，韩林一眼便发现了她的存在。这已不是第一回，他在危难关头救她于水火了。
　　韩林其人，若要严格算起来，还应当属于供职军中的小校，从七皇子十二三岁时刚进军营历练那会开始，便作为亲兵跟在殿下身边了。日子一长，随军操练的时候不多，反倒更多的是跟在七皇子身边跑腿办事，行军打仗没学会，反倒是为人臣子的伶俐圆滑学了个十成十。慢慢等到七皇子出宫开牙建府之后，他也仍然做了殿下的心腹仆从。而鸳鸯第一回被韩林所救，也就是五年前，她还在宫里做小宫女时，韩林跟着七皇子回宫小住，却从管事嬷嬷手底下救了无辜受罚的她。
　　后来七皇子与季妃完婚后迁入了宫外的府邸居住，鸳鸯和鸾凤几个从前便伺候他的宫女也跟着出了宫。季妃跋扈，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七皇子的几个通房留不得，甚至连他面前得脸些的大宫女也一个个被打发了出去。鸳鸯当时管着茶水，做事勤恳小心，得过七皇子几句赞，却平白招了季妃的恨，好容易拿捏住了她个错处便要罚她杖责。正巧韩林替七皇子回府办事，借殿下之名巧言几句劝得季妃消了气，替鸳鸯免过了一灾。此后鸳鸯便一直视他如恩人。只是这涌泉相报的恩情究竟何时终于升华成了以身相许的恋慕，鸳鸯不晓得；不过她的心思，她却并不怕让韩林知道。她更怕的，是侯门深似海，万一哪一步行差踏错丢了性命，她的心思恐怕一辈子也没法教他晓得了。
　　所以阳公公那一掌将她劈倒时，鸳鸯除了担心鸢堇可曾收到鸾凤的报信之外，便是在想，她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韩林了。
　　所以当她求救无门，欲哭无泪地仰起头，却见到韩林带着七皇子府中的侍卫从天而降时，她便再一次坚定了，这辈子定要嫁他为妻的决心。

　　鸢堇与七皇子对面坐在车辇之上，圆形玉璧双手交握于胸前，紧皱的眉头在某一刻终于松开。睁开眼时她面带毫不掩饰的笑意，神色轻松道：“韩林已救下鸳鸯。等他们脱身出来，妾身便可出手反击了。”而后她顿一顿，略略收敛了笑意，又道，“妾身斗胆，敢问殿下一句，果真是打算放弃季家了么？”
　　“这是自然。”七皇子毫无犹疑，“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盟友，孤不需要。”
　　鸢堇笑道：“殿下自是好气魄。然若是妾身有一计，效仿草船借箭，借心在汉者，可以其之矛，攻其之盾，殿下又待如何？”
　　七皇子眉若春山刀裁，略一挑扬，显出些许好奇来，兴致勃勃道：“且说来。”
　　鸢堇道：“季家即便是转投了八皇子阵营，那也必定得是作为殿下物尽其用之后的弃子。朝堂上的事妾身不懂，只是季瞻作为殿下的岳丈，其利益与殿下息息相关，正所谓唇齿相依，想必也是知道殿下些许底牌的。无论季瞻知道的重要与否，教八皇子知道了总归是不好。既如此，便要让他所掌握的，成为真正的废牌。”
　　“只是季瞻毕竟为官多年，人脉错综复杂，派系根深交错，若要连根拔起恐怕不易。而殿下也说过，无论如何，季妃是留不得。她也算是联系殿下与季家两方利益的纽带，若能由她而始，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好，抑或仅仅敲山震虎也好。没了季妃，那么无论是与殿下还是八皇子，季家没有了直接的利益牵扯，若他们聪明些懂得适时收手，明哲保身，倒也省却了殿下的麻烦。若是季家蒙了心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好在没了姻亲关系束手束脚，殿下拿季瞻开刀，也能够顺手些了。做了如此打算，那么季妃最好便是犯下大错被殿下休离；而正巧，眼下妾身就握有季妃私通旁人，不守妇道的证据在手。无子绝世，私通乱族，悍妒乱家，七出之条已犯其三，便是民间百姓人家，也容不得这样的败德女子再做当家主母，更何况皇家威严，不容侵犯。”
　　她此时分明已经缓过神来，方才阵中术法的反噬看来的确不甚严重，对她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不然恐怕也难有精神支撑着说完这一席话。
　　七皇子却是又反问道：“扳倒季妃，令季家为弃子，话是不错。然且不说你其实并未讲明要如何对付季妃，只说那之后，若季家与季妃对于孤那八弟而言其实并不如你想得那般不可或缺，那么孤与你绞尽脑汁做了这些事，于他却是不痛不痒。事倍功半，你又该如何补救？”
　　鸢堇动了动唇，似是在思索该怎么回答，过半晌才略觉迟疑地一字一句道：“殿下说的是。季妃与季家有多受八皇子看重，妾身并不知道。不过”
　　“不过？”
　　她大约是有些紧张起来，一手紧紧攥住了胸前的玉璧，一手甚至像是下意识地摩挲起了羊脂玉光滑的玉面，抿了抿唇道：
　　“不过妾身知道，八皇子许是很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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