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开导完幺孙后，我就让他回去睡会，距离去上学的时间还有些松弛，不急着回校的话还是能瞌一瞌眼的。幺孙点了点头，很听话的回去午睡。看着他已转入屋内的消瘦身影，我这才有闲时琢磨起自己的事，结果琢磨来琢磨去却什么也想不通，好像脑子里有一团浆糊似的。

　　至于今日遭遇到的怪事，不管是鬼神作祟还是别的，我都不可容忍下去。而我第一时间就想到罗瑜，今早儿她才提点我，回头我就摊上这样离奇古怪的事，估摸罗瑜定是知道些什么。

　　当下不作他想，我立即回房打电话给她，本想从她嘴里套些口风，但令人失望的是接电话的是她家的保姆张姐。

　　张姐在电话那头跟我说：“夫人早上出去后还没有回来，像平时夫人会在傍晚之前回来，你可以过了这个时间再打过来。”

　　“这样啊……”我原本想要挂线，但突然听到张姐迟疑了一声，我就问，“怎么了，张姐？”

　　张姐压低声音说：“罗老夫人，我这个打工的知道不应该说主人家的事，但你跟夫人的关系这么好，我就忍不住想告诉你夫人的事。”隔了一会，张姐的声音幽幽响起，“好些年前夫人就跟老爷离了婚，夫人的一双孩子都被老爷唆使坏了，这几年跟夫人特别不对付，大少爷每次回来都要走一大笔钱，二姑娘则总是跟娘家闹不和，一年到头除去头和尾的几天，几乎都在家里和夫人大吵大闹，今年初这大少爷、二姑娘莫名的闹得更厉害，别说夫人自己了，我这个旁的都看不下去了。可惜我身份不合，劝不得夫人，但罗老夫人你不同，你总能出言相劝一番，我这才敢逾越。”

　　从张姐嘴里听到罗瑜还有这样的不幸，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后面张姐还说了什么我都没听个仔细了，不由想起她今早的样子。

　　我和罗瑜好是好，但她的事我知之甚少，而且她自个也不是愿意多说的人。在以前几家聚会的时候，她不常跟她丈夫同来，当时我们都在背地里说他俩夫妻关系不太好，没想今朝俩儿还真断了。这原也不足为奇，让我又惊又奇的是她俩孩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张姐就这样解释说：“老爷心里一直认为夫人是个不贞洁的女人，在他们关系还没冷淡下来之前，老爷曾当场抓过夫人出轨……甚至以为俩孩子都不是他亲生的，虽然后来有到过医院验亲子鉴定，确实是亲生的没错，但从此老爷就跟夫人疏远了。如今还闹成这样，我想老爷还是记恨着的，所以才教唆俩孩子对夫人使坏。”

　　这回我算是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了，此前我还想从罗瑜那里知晓自己家的事儿，转而却得知罗瑜也不比自己好过，心里顿时堵得慌，左右安慰了张姐几句，并表示自己会劝一劝罗瑜对方才肯挂线。

　　之后过了大半个月，我一直没有时间去找罗瑜细谈，倒是她来找过我几次，但说起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题，她也没有再问起我那天打电话找她有什么事，我也没有提起张姐让我劝慰她的话，俩儿坐一块喝一盏茶就一天了。后来罗瑜似乎有事，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了。再后来我那仨儿子陆续搬回老宅里住，整个儿忙得晕了头了，诸多疑虑不安暂且压下。

　　三儿子是最快进门的，一来他离了婚，二来他儿子在我这里，横竖都是一个人，所以搬来时当真潇洒利索；二儿子和二媳妇则是六日才过来住，至于那俩孙子有严重的恋家癖死拧着不肯挪步，二媳妇跟我说起这桩的时候表情很是小心翼翼，怕我不欢喜，我心里却想我向来清静惯了，不来倒好；而大儿子一家就在隔壁，来不来压根没甚区别，不过到底还是在过年前住了过来。

　　许是将近过年，仨儿子处理完公司的事后都开始清闲了下来。

　　这几天出门那些老八姑一脸羡慕的对我说：“老罗啊，你命子真好，不仅嫁了个好婆家，还生了三个好儿子，我们说起你们家谁不是要羡慕一番的！”

　　老八姑们说得话一溜嘴儿的顺，我也只跟她们来虚的：“别只顾说我家的，我倒是觉得你们家的儿媳才是最孝顺贴心的，家庭又很是和睦，要说到羡慕我是真羡慕不已了。”

　　张老太了然道：“说来也是，老罗家的第三个儿子离了婚，就算现在一家子在一块，始终还是缺了个媳妇儿。”

　　一旁的八姑附和张老太的话，转过头来无一不是劝我放宽心的。

　　我一口老血吊在喉咙上，憋火得紧。

　　为了不让自己过不去，此后数日我干脆连门都不出半步。过年的那些天多是别人上门来拜年，轮到我头上则打发儿子媳妇替我回礼，看上去虽然有些失了礼节，但总归不是大问题，我自然不会放心上去。

　　不过这日初九，家里来了个客人。此人也不是别人，正是离了婚的三媳妇。

　　我不知她突然来我家有何用意，但眼见二儿子、三儿子都变了脸色，心下当即有数，这女人是来让人不痛快的。幸好二媳妇回了娘家，不然又得掀起一场难以平息的家庭战争，那样就真的没完没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只见三媳妇一直盯着二儿子，半晌，转回目光看向我怅然笑道：“妈，可以跟我谈一谈吗？”

　　二儿子喝住她：“文娴！我们的事别说到妈面前，要谈就跟我谈！”

　　三儿子一声不吭，阴郁着脸色走了出去。

　　三媳妇却面不改色地重复一遍，眼神炯炯，比刚才坚定了很多。二儿子还想说什么，我先一步拦住他对三媳妇说：“如果你还有话跟我说的话，我不介意再听你说一说。”我站起身，冷漠地睇着她，“跟我来吧。”

　　“妈！你别听她的！”二儿子在身后喊道。

　　我露出稍安勿躁的表情，也不再跟二儿子纠缠个没完，直接带着三媳妇到我的地方去。我的住处后头是独立的小院子，平常只有我一个人出入，地方虽小，但可以看出布置小院的人独出心裁的心思，一直以来我都有认真打理，最近撒下的种子已破土冒芽，冬去春来，不过如此。

　　三媳妇一脸新奇地往四周张望，最后视线落到榕树下拱起的小土堆，我一时不察，让她靠了过去。

　　她细细打量片刻，突然回头朝我微微笑道：“我还记得妈七十大寿时有人送来了一骨灰瓮，后来不是打破了嘛，当时妈可是为了这桩气了很久，事后你却像忘了一样，不再提起，我还想不明白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妈这是往小院里给那旧相好堆了个土馒头，怪不得你不再追究。”

　　我面无表情说：“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些？”

　　三媳妇依旧笑道：“当然不是。”她坐到亭子里，见我松了一口气，板正脸色慢声说了下去，“我来，是为了还原一个真相给你的。”

　　我惊疑不定：“什么真相？”

　　她说：“这要从我知道那骨灰瓮是明筠所为开始说起。了解明筠性子的都知道他温柔体贴，又平易近人，纵使对妈心怀不满也只会往心里死憋的家伙，怎么会无缘无故做出这样的事来。于是我起了疑心，几番追问才得知个中缘由。明筠说有人拿着我们的事威胁他，要是不按着那人的话去做，不但告诉你，甚至还发布到网上，明筠这才没办法听了那人的吩咐砸了骨灰瓮。事后明筠很想向你坦白这件事，毕竟当时妈你痛不欲生的样子很令他愧疚难安，不过被我阻止了，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并不简单。”三媳妇故意停顿，卖起关子来，“没多久，我查到了这个幕后人。”

　　“谁？”

　　“罗显立！”三媳妇冷冷地说出这个名字。

　　我大惊道：“显立怎么会让明筠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明筠不情愿做的事，显立就更不会去做，你说是他使坏，有什么凭据？”

　　三媳妇抬高眼，神色十分疲倦落寞：“我和明筠的事显立由始至终都是知情的。”

　　对于这个解释，我压根就无法相信。

　　她看出我的不置信，收起脸上多余的表情，站起身踱出亭子几步，突然回头说：“我只是告诉你应该知道的部分，至于另一部分，我并不想多说。今天来除了告诉你这些外，是想跟你道别的。”

　　我怔了怔，反应过来问：“你要走？”

　　三媳妇道：“是啊，再留在这里也没意思，所以决定离开了。”

　　我脑子混乱了：“你怎么突然就想开了？之前你可不是还凶巴巴地跟我呛嘴吗！”

　　“人总归会醒悟过来的，明筠终不是我的良人，竟然不是，又何必强留。”说到此处，声音又柔又轻，又伤感又无奈，“现在想想，真替自己不值，我一辈子的青春都耗在你俩儿子身上，最后却什么也拿不走，但很庆幸……我放下他们了，没有了仇恨的日子，没有了背叛的日子，没有了伤痛的日子，然后千疮百孔的心也好起来了，所以我可以很轻松的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重新开始。”

　　当眼前这个女人放下满身的尖刺，解下脸上冰冷的面具，所露出的真实姿色令我为之动容。她已不是我所认识的、固定形象的媳妇，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以前对我建起的坚厚的城墙，今日倒塌了，越过那道鸿沟，我发现我想为她大哭一场，但我还是忍下那丝异样，能对她做的也不过是将她揽进怀里，抒发一声沉重的叹息。

　　真到了三媳妇离开的时候，以前压在心头的不满和恼火都随之散去。距离上次跟她见过面只过了一个月左右，这期间我不清楚她发生了什么才会下这样的决定，但不管怎么说，她是入过我门的正经媳妇，如今我对她也只剩下怜惜，自然不会在她走前还说些不好听的。

　　送走三媳妇后，我也顺道将大的小的通通赶回自家去，看着三儿子也随大队往外走，我立即出声叫住他，就说他们走他们的，你媳妇没了儿子在我这，你去哪儿？于是他乖乖留了下来，我心下怪哼一声。

　　那头走了几步的大儿子折回身来，瞟了三儿子一眼说：“妈，我也能留下来陪你吗？”

　　我皱起眉，觉得这大儿子有时候真不会做人，顿时没了耐性朝他甩了甩手说：“你家就在隔壁，想什么时候来还不是爬墙的事，今儿个就不留你们大的，我就只要小的便行。”顿了顿，“你也别整日往我这里来，竟然俩孙子不太愿过来你就多在家陪他们，别冷了他们的心意。”

　　大儿子欲言而止，目光有一下落到了三儿子身上，显立神色紧紧地撇开脸，下意识的挪了挪身子，正当我觉得奇怪的时候，还没有走的大媳妇盈盈切切地挽住大儿子的手臂双双走了出去。

　　一时间空荡清冷的大屋只剩下我和三儿子面面相觑。

　　我收回视线坐到茶几那边，沉默不语地沏了一壶金山美人，斟了两杯茶。三儿子自觉坐过来，拿起一只杯子浅抿了一小口，低声说了句很香就再无话语。

　　这时，我开口说：“显立，文娴跟我说要离开这里。”

　　三儿子闻声整个儿都僵住了，手里的茶杯抖湿了一地却还不自知，看着他呆呆愣愣的样子，我不由叹气，这三儿子当真是对三媳妇一往情深，只是这里头的圈圈绕绕截断了他的深情。

　　我取走他的杯子淡淡道：“三媳妇什么都跟我说了，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三儿子突然跪地，痛声道：“我对不起她！”

　　我大为震惊，显立还真的是对三媳妇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了？刚才我不过是诈一诈他，结果就诈出来了，我泄气耸拉肩膀，没好气地抬高下巴示意三儿子继续自我剖白。

　　正如大儿子曾经告知我那样，这是一段并不算罕见的三角恋。三儿子回忆说大学时期其实是明筠跟文娴一对儿的，俩人啊郎有情用妾有意，都准备见家长的了，结果三儿子从中使坏，破坏了他俩的一桩好姻缘。后来三媳妇无意间得知当年是三儿子从中作梗，才会以出轨行径报复三儿子。至于她好不容易跟二儿子好上，甚至还为了和他在一起而不惜跟我翻脸儿，今儿又为何说都放下了，然后选择远走他乡？

　　对此我甚为疑惑。

　　三儿子垂下脸静默了片刻，落寞地说：“明筠不愿意为了她放弃现在的家庭，说要是她一直跟他保持情妇关系就无所谓，我想文娴再爱明筠，她的自尊和骄傲也不会让她继续下去，所以她放弃了吧。”

　　听完后，我已经麻木了。

　　脑子里不禁回想起三媳妇临走时说过的那席话，我一辈子的青春都耗在你俩儿子身上，最后却什么也拿不走。如今回味过来，我才真切感受到明筠、显立对这样一个女人带来怎样的伤害，而这样的伤痛真的是一辈子也抹不平了。

　　我觉得自己瞬间苍老了数十年，整个人疲倦而无力道：“显立，你还爱文娴吗？”

　　三儿子毫不犹豫道：“我还爱她，妈！”

　　“那好……”我缓缓站起身，“前不久她说再也不回来这里了，竟然这样，那你就去找她吧，至于颐中，他也不小了多少会照顾自己，何况这里还有我呢。倒是你，都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过得乱七八糟的像什么样，别碍我的老眼，快滚吧！”

　　三儿子惊喜道：“妈……”

　　我不再理会他，转身就准备出去吹一吹心口上的闷气，却见到三儿子也正经的站直身，朝我说出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妈，我去找文娴可能要些日子，你自个得好好照顾自己。我知道明筠是个孝顺的，但不太爱管家里的事，剩下来就只有大哥和大嫂照顾你了，要是可以的话，妈还是别太让大哥大嫂亲近，我始终觉得他俩……”说到这里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看向三儿子，他却苦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有什么难以宣之于口的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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