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说句老实话，我何以娉不是笨蛋，又岂不知里头的弯弯道道，只是我一直不多管而已，并非心中无数。

　　要说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自个儿子的，估计也只有先夫了，不过罗籍不在阳间，暂且不算他在内。方才我与三儿子谈话间，我一句也不曾问过他骨灰瓮的事，一来现在我已不太着紧，二来正因为我清楚他的性子，才没有追问下去。

　　显立和明筠是一胎生的，俩骨子里就是一模一样，我打心里知道他们不会胡乱使坏，除非有人在唆使他们。而这个人我想到大儿子，他从小就聪慧灵敏，但总觉得太过聪明了，我多少有些不亲近他。犹记得他十来几岁时俨然是个大小孩，镇上的孩子都十分畏惧他，整日除了上学外就最粘我，孩子他爸都不得几声问候，甚至对先夫怀有敌意。

　　如今将大儿子的事从头到尾想过一遍，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脑门儿上，我不由打了个哆嗦。

　　我自然不会忘记那天小憩时遇到的怪事。那会儿那股想要掐死我的蛮劲十分真实，压根不似鬼祟做得出来的，正好大儿子又在我房里，说是来叫我去吃饭，可谁知道他当时是要作甚的！

　　想到此处，我浑身不得劲，对于这样一个儿子，我竟是从未看透过他。

　　不过想归想，我到底没有力气去找大儿子当面质问，不管怎么说，他始终是我儿子，做得好、做得不好我还是会有所偏袒他，来去怪罪也只会伤了母子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骨灰瓮不破都破了，旧黄历还翻出来计较作甚。

　　再说明筠、显立、文娴三人间大儿子又扮演了什么，我没兴致揣测，反正这三人的事已尘埃落定，就更没理由穷究个对错了。

　　而随着显立跟着文娴离开的日子里，分家出去的罗家人渐渐回了我这处老宅。他们都是为了四月之初的清明而相聚一起，几个亲缘像多年未见似的，在看到对方时皆露出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感伤，其实几家人也不是分散太远，来回见面也用不上半天，我在旁看着，心说一群装模作样的家伙，没准儿转过身就骂起对方的不是呢。

　　隔着热闹，我在人群中找到罗瑜佝偻瘦小的身影。在这个人丁单薄的家族中，罗瑜是一个笑话的存在，她婚姻的不幸，以及孩子的不孝让她的立场尴尬而狼狈。原本嫁出去的女丁是不让回来行清的，可看她现在孤苦伶仃的穷苦日子，作为家中的二男才允她回来。

　　我走到她身边好一会，她才回神看过来，今日她的脸色更不好，憔悴得令人直皱眉，我问她：“这段时间不见，你看上去更不好的样子，我听说了你家里的情况……”

　　罗瑜面有不霁地打断道：“从别人嘴里听到的都未必是真的，你倒不如直接来问我。”

　　我讪讪一笑，心说这大堂姐真会打人脸。

　　气氛一时沉凝了会，罗瑜才缓下神色说：“以娉，刚才我是有些急躁了，你别生气。”她见我并未真的生气，目光便落到远处继续说，“今年清明轮到谁做主？”

　　我说：“今年轮到三少。”

　　罗瑜轻啧了一声，冷讽道：“我这堂二弟今年定能有个大收入了，你们也是，过的清明而已，凑再多钱给他也不够他豪赌，我看他什么时候连底裤都穿不上。”

　　我没敢搭这话，罗家的事还轮不到我评论，要是说个不对被人听了去又得说我逾越了。因为罗家祖宅一直都是由长男继承的，或许早几代人在这方面没什么在意，但到罗籍这辈，家产的问题直到现在还得不到很好的解决方案，当时作为长男的罗籍在继承这老宅的时候，可是遭到强烈的反对，大意都是说现在这个世道，家产应该平分云云。但是老太爷态度非常强硬，不管子女怎么不平，都将祖宅分给了先夫。

　　不过罗籍去世得早，他的继承权会按照罗家的家规分配给我，然后等我去世后继承权就会落到我大儿子州河身上，这样一直延续传承。也就是说现在我是这老宅的所有者，罗家人才会横竖看我不顺眼，说来我委实憋屈。

　　晚饭期间我和这群老不要脸的家伙同桌，小一辈的则另坐一桌。

　　临近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大伙们才正正经经的谈起清明节的事宜。按他们的话我是嫁过来的，这事我顶多听一听，插不得嘴，要是谈到钱去还得乖乖往里面凑。我心有不悦，前年儿还不至于如此放肆，好歹我也是他们的大嫂子，先夫不在，那就得我管着事。

　　于是我强硬道：“这事我不但要听，还得管着，你们谁看不过去，现在就跟我说个明白！”我扫了一圈，冷冷道，“说完后，今年的祖先们也不用拜了。”

　　三少猛地站起身，无比愤怒地指着我骂：“你以为你谁？你还姓罗了不成！咱们的祖先全姓罗，不姓何！”

　　我不为所动，依旧坚持自己的立场，甚至尖锐地指责他道：“没错，我不姓罗，但从我嫁进来的那天起我就是罗家人，你没听到外头那些人都管我叫罗老太的？我喊你一声三少是尊重你，别忘了我还是你大嫂呢，按辈分我还高你一筹，你还得喊我一声大嫂呢，罗家人可不会像你这么没规没矩！”

　　三少气得满脸通红，眼睛瞪得老大，却一甩手臂，愤愤坐回去。

　　在座的罗家人此刻无一不是用苦大深仇的目光看待我。

　　我适时软下语气对他们说道：“一年就一个清明，大家拜祖先是为了以表孝义之道，现在我们坐一堂门，都是自家人，况且祖先们也不希望我们闹不和的是不。”

　　二少附和了一声，其他人才没再挤兑我，很自然的转回到清明的事宜上，没多久又热闹了起来，而我基本上还没怎么插上话的，明面上他们是服软了，背地里却依旧挤兑我。

　　我冷眼看着他们，心里别说多憋火了，连跟他们再呆在一起的念头都打消，随便寻了个借口就踱出大厅，在厅外胡乱走了一通，气消了不少，正想着回去的时候，一处幽黑幽黑的拐角儿传来熟悉的声音。

　　出于好奇，我放轻脚步靠了过去，细细一看，明灭不定的灯光下照出大儿子和二儿子的身形来，不知为何，一股不安的情绪油然而生，我知道我不应该偷听的，但是背后像有什么东西在鼓动着我、诱导着我，让我不退反进。

　　二儿子压低声说：“大哥，显立和文娴都被你逼走了，现在你又想对我下手了？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当初显立威胁我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了，若不是文娴查到你头上，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大哥竟能藏得这么深！你这样针对我们俩兄弟到底能得到什么？”

　　我不由竖直耳朵，二儿子问出了我也想知道的话。

　　只听大儿子笑笑道：“你在胡乱说些什么，二弟？”

　　二儿子说：“我是不是乱说你自己心知，你做的那些事还真以为藏得住？咱妈是个聪明人，显立肯定跟她说了，不然这段时间妈也不会对你这么疏远冷淡！现在妈对你一定是失望透顶！”

　　大儿子脸色变了一变，语气也徒然冰冷起来：“妈怎么看我都无所谓，倒是你自己，你以为你比我好过多少？乱搞弟弟的妻子，难不成妈还会像以前那样对你多好？虽然梁文娴走了，但你家里的妻子可也不是省油的灯，自己的丈夫偷弟妹，你真以为她会什么都不知道？别笑话了！”

　　二儿子向来不如大儿子能言会道，很快就败下阵来，一副蔫头耸脑的样子，丧气的离开，独留大儿子一个人立在昏暗幽暗的角落里，居然有种孤寂冷傲的遗世之感。

　　我忍了忍，终是没忍住走了出去。

　　看到我莫名出现在这里，大儿子怔了怔，而后走到我跟前勉强说道：“妈你怎么在这里了？”

　　我叹气道：“我都听到了。”

　　大儿子抿着嘴唇，一双深黑阴郁的眼眸却一直盯着我。

　　我又叹气说：“州河，我都希望你们仨兄弟能好好的，要是你们当中一个出了事我都不好过，自从显立离家后，我已经很不踏实，现在你和明筠还要让我在晚年为了你们而心力交瘁吗？”

　　大儿子突然张开手将我揽住，我压下不自在，脑子里回想起在电视上看到的母子温情相处的画面，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时，耳边传来大儿子闷闷的如同雷鼓的声音，却只响起一个熟稔的透着几分沉重的称谓：“妈。”

　　也许他这一声叫得让我感慨万分，又或者是别的原因，此时我已不想再去提起以往的事勾起大儿子的不快，难得看到大儿子对我扬起简单的不掺杂目的的笑容，我有一瞬间感到全身的放松和自在，仿佛隔断我们母子情的障碍和鸿沟都消失不见了。但是这温馨的场面并没有保持太久，很快就被黑夜中突兀响起的叫唤声打断了。

　　那声音将大儿子叫走了，我也不再停留原地，刚准备往回走的时候，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

　　她开口说：“妈，我想跟你说说州河的事，在这里说话不方便，你跟我来吧。”大媳妇说完这话，就又走了。

　　我虽然奇怪大媳妇怎么也在这里，但是听到她提到大儿子，我想也没想就跟着她走。说来大儿子和大媳妇俩作为夫妻，很多事彼此都一清二楚，之前我一直没想到从大媳妇那里套话，现在一想，真觉得自己犯了糊涂，人就在身边呢，我偏要找远的人下套，傻了吧唧的。

　　这头乱七八糟的想着，那头大媳妇已经停了下来，却停在偏院二楼的楼梯处。我回头看了看，觉得自己站得有些悬高，心里很是不舒服。

　　我刚想开口让大媳妇往走廊那里靠一点，起码也要让我离开楼梯口才是，结果话还没挤出一句半句，便让大媳妇抢先道：“妈从来不关心州河，自然不知道他暗地里的打算了。”

　　我说：“媳妇，你说话得找个好地方再说，让我往里站一站。”

　　大媳妇却不理睬，甚至拦住我往里跨去的脚步，反而往前一步，将我逼入一个难以立足的地步：“我看着州河精心布局，就是为了离间二叔和三叔的关系，他不念手足之情也要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全是为了你，你知道吗，何以娉？”

　　她说到最后连妈都不管喊了，直接叫上我全名。

　　我脸皮抽了抽，勉强顺着她的话问：“你说州河为了我？”

　　大媳妇幽幽看了我一眼，探近身，带给我前所未有的强烈压迫感，她一字一句地说出一个差点把我震得内伤的答案，而这个惊人的真相致使我忽略了大媳妇的举动，结果等我回过神来，整个人已经往后倾倒，直往楼梯摔落下去，剧烈的痛意从碰撞到的地方延伸开去，一直滚落到最后一阶梯，我已都摔得浑噩不清，眼前一阵阵的发着黑。

　　不多久，耳边隐隐传来大媳妇虚情假意的哭腔：“妈……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忍忍，我立即叫人过来……”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却又变得冷酷无情，机械冰冷，“要是你死了的话，州河就会变回正常了……”

　　此时此刻，我心中的悲哀莫大于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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