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三媳妇跟我提过三儿子对不起她和明筠的那桩话，我还是没有太往心里琢磨，只以为又是三媳妇故意拿话气我的激将法，还没等我回到家我便忘了个七八。

　　这一天，我在菜市场的猪肉档碰到了罗籍的堂大姐。

　　在我未嫁入罗家之前跟她的交情已是颇深，早在大学那几年我就是听着罗瑜的名字直到毕业的，可见她在学院的名气有多大。那时候她是连任两届的学生会会长，凡是提到外语系花罗瑜的人无不是面露羡艳之色。我对她的印象依旧停留在高傲、独立、强大以及完美，然而今日再见，她却丢失了曾经让她挥霍无度的青春，如今只剩下枯瘦、自卑、小心和谨慎。

　　我简直无法想象眼前这个落魄狼狈的老人是我认识的罗瑜，但她的招呼声让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就是罗瑜：“以娉，很久不见了，你过得还好吗？”

　　“唉别问我了，倒是你……”我将她拉到一角儿，又细细打量她一会，见她一脸忧愁不化的面孔，才说，“你看上去似乎不太精神，要是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现在罗家长辈就剩下你一个了，我们不亲跟谁亲去！”

　　罗瑜苦笑：“没有什么好不好的，日子照样这么过。”

　　我见她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也就不再勉强她，转过来才跟她抱怨起家里的一堆事儿：“我那三儿子跟三媳妇掰了，幺孙都搬到我家里住，现在看着这一群儿孙媳妇就一阵头大，以前怎么不见他们的日子这么不好过了，这个时候才跟我说过不下去，不是想气死我那是什么！”

　　许是我没有往罗瑜的事上扯去，她也恢复一些精神说：“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显立对你那个三媳妇可是用情至深啊，结婚后的那几年夫妻生活也是极令人羡慕的，现在你说他俩儿离婚我还真不信。”

　　“有时候还真不到你不信。”我叹气，“总之这些天我快被气死了，那个三媳妇……算了，说起她我就憋火，当初是我瞎了眼才会让她嫁进家门，要是没她也不至于搞成这样，我那长得端正的儿子就这么栽在她手上了，简直就是毁人不倦的家伙。”

　　说完这话，我又叹了一气。

　　罗瑜突然说：“说起你家的媳妇，倒是让我想起前两天碰到你大媳妇、明筠还有你三媳妇凑在一起，当时我好奇，就猫了个角落听一听他们说什么。因为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我耳朵又不太好使，只隐约听到你大媳妇说：‘你俩儿的事我和州河都知道了，今个儿特地约你们出来就是为了这事，州河不方便，那就由我这个大伯娘跟你俩说明白……’听到这里，跟我一道的王姑婆叫喊了起来，顿时惊走了仨。现在一想，那奇怪劲儿还是记忆犹新，我这才跟你提一提。”

　　我闻言愣了愣，当即左思右想了一通，很快就想起前些日我答应让大媳妇处理明筠和三媳妇的事，倒是没想到她真会上心，不过做事始终不利落，前头才叮嘱她不要让外人知晓家里的事，后头就被大熟人说回给我听了，这真是不能用称手的家伙。

　　如果是这事的话，压根不足为奇，罗瑜见我不甚在意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提点一二：“我看你还是多个心眼儿，有些事只能听个三分，当不得真的，到时候吃了亏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敷衍应道：“我有分寸的。”

　　“是这样最好。”她低声说。

　　我又跟罗瑜谈了好一会话，看时间差不多这才分别。我在菜市场溜了一圈儿，买了一天的菜，回家的路上又跟几个老娘们嘴碎，住一条街的邻居几乎都知道我家三儿子和三媳妇离婚的事，不知道的都听出了个所然来，当下我就没了心情，也不再搭理她们，转身就走。

　　这些个闲出毛来的老八姑，别人的家事还轮不到你们评头论足，我暗暗咬牙地骂道。

　　回到家已近十点，我看离煮午饭还有些时候，就跑到院子里逗溜大儿子买给我解闷的兔爷儿。我丢了一只红萝卜给它，兔爷儿却看也不看一眼，撇开脸耸着耳，然后转过身屁股就对着我。我有些不悦，心说你这兔崽子给你脸色就蹬鼻子上脸了，我站起身一脚就兜它一屁股，它顿时脸砸地，吃了个狗屎啃，看着它这个蠢样，我不厚道地笑了。

　　这时，院外传来大媳妇的声音：“妈，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头也不回地说：“管兔爷儿吃东西，瞧这小东西还朝我龇牙咧嘴，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一顿，撑着腰说，“大嫂你来得正好，我那腰不知怎么搞的，刚才就痛得厉害，午饭你帮着做吧。”

　　安静了一会，大媳妇说：“竟然这样妈你就不要进厨房了，回房里歇一歇，等饭做好后人齐了我再过来叫你，怎么样？”

　　我说：“你们几个媳妇就你最有心了，那午饭就由你做吧。难得你们这群孩子回来跟我这个老婆子一起吃，我真想亲自下厨给你们做好吃的，可惜我这身体最近不是很利索，不然也不用让你一个人只顾着我这里，而忽略了州河和那俩长孙了，我始终觉得自己对不住你们一家。”

　　可能我这话说到大媳妇心坎里去了，她徐徐走过来，搀扶住我的手臂将我送回到房里，临出去前出神的看了几眼，有几分恍惚的对我说道：“我知道妈你心里有自己一盘账，什么事都算得清楚，也看得透彻，可是有时候有些事不是算、不是看也不是听就能打出个数来的。”她突然垂下头，敛起眉眼，叫我一时看不清她的神色，我没来由的有些不自在，“这些堵心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快中午了，我先去厨房做饭，妈你就好好躺下睡会儿吧。”

　　不知是不是她的声音比往日轻柔些的缘故，我当真有了几分倦意，待她踱出房外没多久，我便睡熟了过去。

　　我不知道这个觉睡了多久，久到让我的潜意识里想要大媳妇快点过来叫我起床去吃饭。而就在这个浑噩难熬的睡眠中，我隐约感觉到脖子上爬上了一只冰冷的手，这只令我恐惧的手猛地加重力劲，似乎想要将我勒死，我想大声呼叫，但喉咙被勒住，我想睁开眼看看是谁跟我有着如此大的深仇，但那双眼像注了铅那样沉重得无法睁开一条细缝瞧上一瞧。

　　又过了一会儿，压在脖颈上的那股子蛮劲徒地消失了，随即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不知是远去还是走近。等我能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正是大儿子滞在我跟前的手，我顿时脸色大变，惊道：“河州？你这是要做甚！刚才没把我掐死现在是下了狠心了？”

　　大儿子收回伸到半路的手，一脸奇怪地看着我说：“妈你在说什么？我方进来就听到你说梦话，我有些担心你，才打算过来叫醒你的。”

　　“你是说我做梦了？”

　　大儿子点头。

　　我沉默了下来，在大儿子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握起他的手，这是一只宽大温厚能给以人安全的手掌，压根不似那会儿掐我的手，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心说难不成我碰上的是“鬼压床”？

　　这会大儿子打断我的思绪说：“妈，午饭做好了，明筠和显立都回来吃。”

　　我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说：“他俩都过来了啊，是你跟他们说了什么吧？”

　　大儿子笑笑道：“做儿子的当然希望一家人同坐一桌了，而且又是得到妈的同意，我们自然是想回来吃住的，再过些时候，等我们都打理好事务就过来陪妈住。”我嘴唇动了动，他立即堵住我的话头，“妈你当做是儿子想要孝顺你的一份心意，不要再多说了，这件事就这么说定吧。”

　　我立即闭上嘴，这个儿子一旦决定要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我也就随他了，反正只是这屋子热闹些而已，尚可接受。于是挤出点笑意，说出官腔话：“你们有这么好的心意我当妈的怎么会不欢喜，我跟那些个老八姑说起咱家儿子也倍儿有脸了。”

　　大儿子跟着笑了两声，就陪我到厅堂，一路无话。

　　到了厅堂已见一番热闹，仨儿子来齐了，二媳妇到厨房帮大媳妇，幺孙则一个人坐在角儿上不知发什么呆，至于其他孙子我是不太多管的，而且像他们这般大了看得太紧不见得是好，除了必要的聚会要回来吃趟饭外我从不勉强他们，但对自家仨儿子我就没放得那么宽了。

　　午饭间大儿子就提起他们仨家人搬回来跟我同吃住的事，可能几人通过气的原因，这个话题并没有讨论太久，很快各自就定了个回来的时间。期间我留意到幺孙的状态有些不对，刚开始以为是跟三儿子闹别扭，但现在看着他毫无芥蒂地吃着父亲夹给他的菜，我这才肯定他是为了别的事而状况外。

　　吃完饭热闹就一哄而散，我不甚在意，倒是幺孙让我有些忧心。

　　虽然近来家里的事闹得我不安宁，但对上幺孙我打心底的想要他好过点，毕竟是三儿子和三媳妇带给他心灵无法抚平的创伤，正好又是青少年容易叛逆的时期，一个管教不当，我怕这孩子脑子想不开做蠢事。大人的过错跟小的一辈毫无干系，不能因为后辈是家庭的一员而强将自己的意愿加诸在他们身上，那些负担，以现在的他们还没有能力承受得住的重量，如此又何必为难一个局外人。

　　这样想着有的没的，我在院里找到了独自一人的幺孙。

　　我坐过去说：“吃饭的时候奶奶就看你脸色不是很好，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幺孙直愣愣地盯着脚边的杂草，许久之后吞吞吐吐地说：“我们班里来了个插班生，她成绩很好，但因为性格内向，很多同学都讨厌她，前几天有几个女生欺负她将她推下了楼梯，到现在她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就算那几个女生跟她的父母道歉，我还是感到愤怒！但是之前班里有着谁跟她说话就是一伙的默认规则，虽然我没有跟着同学一起欺负她，可是同样的我也没有帮她，现在想到她还没有醒过来，我就很不安……”

　　原来是这样的事，我揉着他的脑袋安慰道：“看来我们的小孙子也长大了。”他抬头看我，“颐中，奶奶不会讲什么大道理，这件事我不会评你个对错，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做人要凭良心！你觉得愧疚不安，那就等那小姑娘醒过来后好好跟人家道歉；要是你觉得不过是别人的事，那你无需感到难过，你只是选择了沉默的回应，但这并不能作为你自我指责的利刃，知道吗？”

　　“奶奶……”幺孙听完我的话后，像下了什么决定似的，转开脸看着云层之后的日光，灿烂一笑道，“我还是打算在她醒来后跟她道歉，我想跟她成为朋友，那么她就不会再被同学们欺负了。”

　　我放柔声音说：“我们的颐中真是一个温柔的男孩，那个小姑娘一定会很高兴你愿意成为她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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