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一时间我跟大儿子相顾无语，气氛僵持了片刻，他似怕我为难，便以去上班为由准备离去。看着他微微躬曲的已经不年轻的背影，不知是出于母亲的想念抑或是别的，我脱口而出：“现在还很早，平时这个时候你不是还在家里头么，竟然都过来了，那先在这里吃完早餐再去公司吧。”

　　他猛地回过身来，那一脸惊讶的神色倒是把我吓了一跳，心里泛起古怪来，还没等我琢磨出什么来，就听大儿子淡淡说：“自从爸去世后妈已经很久没有让我们跟你一起吃早餐了。”

　　大儿子这话说得我满脸愧色，不过却是实在话。

　　自先夫离世后，我得了好一阵子的抑郁症，镇日将自己困在屋里头，甚少出门露面。那时候家里的几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最大的那个都生下第二胎，最小的也怀了个子儿，事业都是有成的，于是我干脆将他们全都撵出家门，任由他们自个儿在外过日子，我并不要求他们一定要孝敬我，养我到老，而且我现在手脚还利索得很，自是不乐意一天到晚都见他们在眼前晃。

　　不过我知道这样做反而寒了仨儿子的心，估摸在他们心里都认为我这个当娘的很不厚道，别人家的老太婆恨不得在外的儿女回家住，就自家的老娘急着分家，这事就算儿子们不说，邻里街坊都把我说臭了，说罗家那个老婆子怪乎得很，我看她撵走儿子们以后怎么着！

　　而今认真想了一番，我颇有些妥协的对大儿子说：“你们要是想跟我一块吃住的话，也可以回来，这些年我确实疏忽了你们。”我暗暗叹气，一想起现在家里还有一大堆破烂事就头痛不已，无奈道，“我老了，家里的事也管不了太多，你这个做大哥的要好好看住俩弟弟，别让他们犯大错，要真做错了事也别纵容他们，好好纠正才是正经事，我说来说去就是这些话，你别嫌妈啰嗦。”

　　大儿子正色道：“你也是为了我们好。”一顿，“明筠和显立的事我会尽量处理好，不会让你操心的。”

　　我这才微微咧开嘴笑，犹如听到了什么令人欢喜的誓言一样，但也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知道，此时的心情有多沉闷压抑。

　　其实我并没有怪大儿子的意思，只是多少对他有些失望。

　　二儿子跟三媳妇的事除开尚不知情的三儿子外，我已是算最晚一个得知的，那些个犯错的、知道的都藏着掖着。暂且不说乱搞的二儿子，大儿子自个知晓的既不告诉我，又没能阻止二儿子继续糊涂下去，搞到现在乌烟瘴气的，全心让我不好过。若非大媳妇提点了我，没准儿三媳妇再给罗家添个一儿半女，却不是丈夫的种，而是偷出来的玩意，要真这样给我几条老命都不够气死。

　　想到这里我摇了摇头，收回跑到云霄之外的思绪，这才慢腾腾去厨房给大儿子弄早餐。

　　我的厨艺一般，或者说勉强入口，先夫在世时鲜少让我下厨，说是宠我就要从各方面宠，他还认为自己的厨艺可以将我牢牢拴在身边，让我再也没时间念旧，对此我都是一笑而过。后来他不在了，就由着儿子媳妇做给我吃。再到后来分了家，我就算下厨也做不出几味来，可见我做的东西并不使人有任何食欲，但是看到大儿子吃得有滋有味的，打心里还是很欢喜的。

　　等大儿子吃完后我就没再留他，只是交代几句话便由他走了。

　　之后过了些日子，天气已入冬，寒风从各细缝钻进屋内，冷意无处不在。

　　这座老宅是罗籍祖父辈的时候建起来的，几代罗家人都在这里长大然后去世的。直到我这代，这老宅在这座城镇里头算得上是独一无二的老式住宅，可能岁月太过久远，宅内多处地方已老化得很厉害，就算花大钱请来专业的建筑师修葺也不能很好的还原早期的式样，但勉强还能保留大部分原样。正因为如此，我老觉得这宅子阴凉阴凉的，特别看到爬满瓦檐上的青苔绿藤，那股阴气就更加显然，加之这个季节时常不见日光，整座老宅宛若陷入拨不开的阴暗里，颇让人郁郁寡欢。

　　而就在这个时候，大媳妇带来了三儿子跟三媳妇离婚的消息，也许早就预料到会这样的收场，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不至于太惊讶，反而松了一口气。

　　大媳妇看了看我的脸色，见我并没有恼火，才接着道：“别人或者不知这里头的种种，但我们是知道的，自然还是觉得三叔和三妹子离了才是对彼此最好的。再说解决了他们这桩后，俩儿明面上算是没关系，那二叔的事就好处理了。”

　　我睇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媳妇你倒是想得周到，我看明筠那破事儿让你处理再好不过，咱家就你管得住事的。”见她矜持了会点了点头应道，我又说，“不过这事我不想闹到家门外，毕竟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离了婚的女人，好歹给他俩留些情面，等这事过去后再秋后算账也不迟，媳妇你该知道怎么做吧？”

　　她微微一笑道：“妈你就放心交给我处理吧。”

　　虽然奇怪大媳妇比我还上心，但也没往细里想，只以为她那骨子里的不安分在蠢蠢欲动而已，我还赞了她几句，夸得她十分得意，满脸的春风都快把我吹软了。只是对这个媳妇我多少还存有不满和偏见，总觉得她不踏实，不过这种话我是不会说出口的，我还不至于老糊涂。

　　前头将明筠的事交给了大媳妇处理，后头我就已经约了三媳妇到附近的餐馆见面，有些事还是由我出面说才能说个准，至于大媳妇那边，早在三媳妇答应跟我见一面后就被我抛到脑后了。

　　我细细打量多日不见的三媳妇，只见她面色平静，一派从容优雅之色，这般模样不似别的离婚女子愁容满面、或是阴郁寡言、或是自卑不安，她的目光直白的告诉我离婚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不足以言谈的话题。

　　我原本打好腹稿的一通屁话全噎在喉咙里头，不上不下的，隔了很久我才找回当长辈的严厉：“文娴，你跟显立怎么搞的我已经随你们俩了，这桩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我加重语气说，“但是你和明筠那破事又打算怎么做？今天你就给我准信，我不希望这头家再被你们这群狗东西搞得四分五裂！”

　　她闻言惊了一惊，这回总算没了那一脸淡定的面孔，她撇开眼定睛地看向街外的路口，不再跟我对视。

　　看到三媳妇这个样子我就知有戏，一时间也不急于催促她表态。

　　就在我坐得背脊发麻的时候，三媳妇突然转回头来开始诉说起她自己、明筠以及显立三人间的虐恋情深的狗血爱情故事，听得我一愣一愣的。因为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我就多提及了。

　　三媳妇说完后眼眶微微泛红，似又想起什么，眼中一闪恨意，却只涩涩道：“我知道这事迟早瞒不住，也知道维持不了多久，现在说开了心里反而舒服很多。”

　　我不知道她脑子是什么结构的，正当我以为她要说出改过自身离开明筠的身边，最好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时，我却被她接下来的话气得直想让她回炉重造。

　　“竟然你已经知道我跟明筠的事，那就成全我们吧！”她掷地有声地说。

　　当下我抓起手边的茶杯兜头淋她一脸儿，惹得周围的客人都看过来，甚至引来服务员，正好撞到我枪口上，我指桑骂槐：“你一个小姑娘家这么多管闲事干嘛！让你做服务员你就做好自己的事，客人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你生我气可以，但别迁怒别人，这不关她事。”三媳妇皱着眉略有不满地瞟向我。

　　我面无表情地瞪了服务员一眼，让她滚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服务员瑟缩了一下肩膀，面色尴尬的走开，我这才收回目光说：“文娴，你和明筠不要脸我还要脸，我不管你俩是什么狗屁的非你不可的调调，就算将你俩拿去浸猪笼我也不会让你们丢咱罗家的脸！你要是还有点羞耻心的，立马跟明筠断了，然后走得远远的过你的日子。”

　　三媳妇青着脸色，突然一改哀意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说：“我和明筠是一定会在一起的，妈不全成我们都无所谓了，我们会离开这里到不碍你眼的地方生活，然后生一儿半女，直到他们长大成人。”

　　我气得浑身发抖，怒极反笑道：“你倒是想得周到，竟然连日后的日子都想好了，好得很！不过我告诉你梁文娴，明筠再混账也不会要你这么个不知检点的坏东西，比起我这个妈来说，你就是个屁！”我缓了缓气，平复情绪说，“而且我很满意二媳妇，像你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连二媳妇的脚趾头都比不上，现在他会被你迷得七晕八素的，明个儿我就会让他好好看清谁才最适合生活在一起的人。”

　　她却坚定地说：“明筠会答应我的，他那么爱我。”她蓦地勾起冷笑，“我想妈你一定忘记了什么，明筠是你儿子没错，他会孝顺你听你话也没错，但在你永远只偏护大伯和三叔的时候，明筠对你又有多深的母子之情？你从来对他不闻不顾的态度，正是伤害他的利器，这时候你还会说为了儿子的话吗？可是作为一个失败的不公平的母亲，你没有资格责怪明筠，因为都是你的错。”

　　三媳妇的话像淬了毒一样，还不带刀锋剑刃就能伤人于无形，把我震得脸色大变。我估计二儿子确实有向三媳妇这样抱怨过我的不是，一想到在儿子心目中我是这么差劲的形象，我就忍不住的伤心。我当娘这么多年以来，觉得最对不起的不是二儿子，而是大儿子，凭什么说自己是最委屈的？

　　想到这里，我已经对三媳妇无话可说了，这么戳心肝儿的事也只有她能毫无惭愧的做出来。

　　我佝着身靠在椅背上，幽幽叹气说：“行了，话就说到这里吧，你撒野也好，说我老婆子作怪也好，总之明筠跟你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为了你自己好了，死了这条心吧。”

　　她依旧挂着一抹冰冷凉薄的笑容，但已缄默不语，只是看人的目光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阴鸷和恶意。

　　我有些受不了，当下就起身离开，才走了两步路，背后就传来三媳妇冷静的声音：“妈，我不怕跟你多说一句老实话。要说这世上是我和明筠对不起你的话，那么显立最对不起的就是我们，他对我、明筠做过的事，已经不能用可以不可以原谅就能揭过的！你要真在乎这个家，那先了解这个家里头有多少你不知道的龌龊事，然后再跟我谈吧，只要到时候你还有力气，我不介意再被你骂一通。”

　　我回过头又气又怒地盯着她，三媳妇却笑意盈盈的先我离去，留下一阵寒意的微风，怎么拂也拂不开，总有一种不吉利的感觉盘旋在心头，看着远去的背影，我不由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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