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看着这张年轻隽貌的面孔，我有一瞬间的慌神，好似他的一双眼能看见我心底事，让人打心里的不欢喜，至于为什么我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定了定神，再也不理睬他，收回目光继续觑视，结果看到二儿子拿起餐纸给三媳妇擦拭沾了咖啡的嘴角，面容颇温柔。下瞬间三媳妇一把握住二儿子的手，俩人相视，静默不语，果真情深意切，看得我这身老骨头都狠狠打了个寒颤，只觉喉咙里头比吃了屎还要难受。

　　医生也看着这幕，很久才唏嘘叹道：“这是偷汉子偷情妇的节奏，都当得我爸妈的年纪了，居然还不收敛收敛。“突地顿住嘴，朝我讪讪一笑，我想我此时的脸色一定十分不友善，不等我发怒，他已扯开说，“老奶奶，要不，我们回去？”

　　“谁跟你回去！”我死死盯着里头不知羞耻的儿子媳妇，咬牙切齿道，“真不要脸了！真不要脸了！你俩置家里人于何地！又置罗家于何地！真不要脸了俩个贱骨头子！”

　　我气得什么话都嘣出嘴，将医生吓了一跳，连忙劝慰我说：“您别气坏身体，不然得不偿失。照我来看，您还是别管的好，这种事您由着他们自己不好吗？对的话他们铁定没问题，错的话日后见分晓，您就在台下看戏，享一下清福岂不是更好？”

　　确实是更好，我都七十岁人了，清福没享过多少，就被一浪接一浪的波澜给折腾得喘不过气来。现下被年轻人提点，没由来地就觉得自己委屈与难过，再看看那些个不争气的儿子媳妇，心肝儿都疼抽了，他们还不断惹事生非，没完没了，一个个恨不得将我往死里弄，心肠如此歹毒，我还要掏心掏肺地护着，却总换来冷眼，这都算什么事了，居然敢露出比我还委屈的面孔，真是瞎养活的东西。

　　我从鼻孔里硬挤出一声冷哼，甩袖就往家的方向走去。

　　医生倒有闲情逸致地跟着我，路上缄默，直至我到家门口他才说：“平安送您到家了，那我也该回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先顾着自己才是紧要事，您的家庭，您的孩子孙子都没有您自己来得重要。老奶奶，听我一言话，好好照顾自己……”

　　他说到这里便没有再往下说，兀的扬起笑容，在烈午的光晕下转身离去，削瘦笔挺的背影一路随着光的摇拽而晃荡，变得益发高大俊朗。

　　看着医生消失在街角转口的那一端，我突然想追上去问他为什么这么着紧一个老婆子的事，是因为我当过他两回看病的病人而产生的怜悯，还是出于一种别的我曾经所期待过的目的？然后我笑了，笑自己上了这个年纪还傻不吧唧的，叹着气摇了摇头，打消心底的异样，方回屋里去。

　　晚上的时候大媳妇又来串门，捧着一盘马蹄糕说给我尝尝，我和气地接过盘子就端给幺孙作宵夜，期间凉她到一边去，但凡她一说话我立即转过头跟幺孙说话，就是不搭理她，来来回回几次，她总算得了要领，忙拉着我的手去庭院里磕话。

　　大媳妇委屈地说：“妈你咋看都像怪我的样子，是不是我哪儿做得不对？”

　　“你好得很，好得不得了呢！”我阴阳怪气地说，心里却道就凭你这三脚猫功夫的演技我还不屑看入眼里，要不是你个嘴碎的好媳妇，我哪能知道家里头还藏着这么多龌蹉的丑事！我本就觉得怪了，骨灰瓮一事要真是二儿子干的，怀疑到他头上问他一问也无可厚非，你却偏偏让我在阙世斋与他碰面，慢着点儿套话，这还不是一样要问么，简直就是多此一举，说你没鬼打断我的腿也不信。

　　如此一想，大媳妇的意图就很明显，摆明就是让我知道二儿子跟三媳妇□□，然后看我气得上蹿下跳？还是看我怎么把罗家拆得四分五裂好让你俩夫妻独占家产？真是欺我老弱无伴，野心勃勃啊，都觑到我门上来了。

　　大儿子你真真是娶了个狼媳妇，我也瞎了眼才准她入门。

　　她见我还是板着张死人脸，满脸愧疚地说：“这事你确实是该怪我的，是我想了个拙计让妈你知道二叔跟三妹子的事，但有句话说口说无凭，唯有亲眼目睹，亲耳听闻才知当中真假，若我像平时那样侃侃二叔三妹子之流的事妈你会信么？你不但不信，还觉得我做小人抹他们的脸。”她靠过来给我捶肩，又捏捏我的手臂缓声说，“妈你是明事理的人，早让你心里有数总比到最后捅破了天你才回过神来，防着也是好的。”

　　我面无表情道：“全家上下都知了？”

　　“没有，只有我、州河和妈你，一共三人知道，当然还有二叔和三妹子了。”

　　“别提他俩了，听着就来气。”我说，“你和州河怎么知道的？”

　　她装模作样地叹气道：“在外面吃饭见到的，当时我还以为自己眼拙看错人呢。妈，人在做，天在看，上天看不过眼自然就显一手让别人觑见了，纸终归包不住火，瞒也瞒不住，这不，才让我和州河瞧了个正着。”

　　说着，她似乎为发生这种不幸感到很惋惜，禁不住嘴地溢出低叹，又是摇头晃脑的。我心里直骂道，这屋里头就俩儿，你装给谁看？

　　好不容易将难缠的大媳妇赶回家后，我这才得了空歇下，只是一闭上眼脑子里就不断重现二儿子和三媳妇偷情的画面，直将我气得哭了出来。

　　折腾到大半夜我还是没有睡意，抹干脸上的泪珠子就踱去幺孙的房间看看，发现还亮着一盏台灯，而他却躺在床上睡着了，手边还摊软着一本书，样子似乎睡得不稳实，眉头蹙起，嘴唇抿着，喃喃有词，却混糊不清。我给他掖好被子，将书搁回到书桌上，抬手摸向他的脸，冰凉的皮肤，怎么捂也捂不热。

　　我重重吐了口浊气，自言自语道：“要是让你知道家里大人们的事，你一定会难过死的，他们造孽也罢了，偏偏还让你受罪，真是不可饶恕啊……可是我又能拿他们怎办呢？家有不幸，我难咎其责，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让他们有了足够的理由犯错，说来还是怪我，如今想来我这辈子着实过得窝囊，日后儿孙媳妇反过来咬我一口我也认栽了，只是辜负了你爷爷……”

　　在幺孙房里坐到天蒙蒙亮我才起身去厨房做早饭，一只水蛋和一碗面，然后用锅盖盖住就出了门。

　　这条小住街五六点左右就会有很多跟我年纪相当的人漫步行走，而街的中段位置有座凉亭，一些老爷子老娘们占着那儿也能玩上一整天，乐乎乐乎的。我刚走进凉亭，就被邻居家的婆子拽着手坐下，跟她坐一块的还有这条街的老娘们，个个手里撑着扇，左摇右摆，很是风骚。在婆子脚边还搁着一台老旧的收音机，里头传出咯吱呀的小曲子。

　　清晨的秋末冬初的风顺着气流急促拂过脸面，带起一丝丝寒凉，而街道两边的树也被吹得簌簌作响，坠落了无数的枯枝败叶。突然婆子吆喝那些个老娘们起身去练舞跳，老爷子们则凝神下棋，不是叽咕几声。在这静谧的时空里，仿若所有的烦恼都被带走了，被丢进深黑的洞里用黄土埋上了。

　　但不合时宜的一声叫唤将我硬生生地拽回到现实，面对着出现在凉亭外的大儿子，我暗吃了一惊。

　　大儿子走进亭内坐到我边上，也不说话，顺着我的目光看着爷们下棋，许久之后，淡淡说道：“颐中一大早跑过来说不见了你，所以我就出来找找看了，你果然还是来这里了。”

　　什么果然不果然的，我都很久没来这里跟人磕话了，儿子媳妇有自己的家打理，找谁来陪着我都好像不太适合，久而久之也不来亭里坐，情愿死闷在家里头。邻居家婆子劝慰我好几次，说整条街就你这般倔犟，没了丈夫又如何，天不会塌地更不会裂，你也能挑起家里的担子，打点好一切。再说你那些个儿子都娶了媳妇生了小孙子，是时候享享福，别总是顾着他们，都是当爹妈的人了，还哪里要你管了！听我说的，多出去走走才是正经事。我心里则想我一家子人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悠着点保不准下一刻罗家就完蛋了。

　　说儿子有家室膝下也有儿女，理应成熟稳重，不致于犯下太过深重的错误，但是容我细细看去，他们不仅做错了，而且还一错再错，不知悔改。面对他们的烂摊子我怎敢闭上眼好生睡上一觉，不做噩梦已是极好极好了。

　　思及至此，我对大儿子说：“明筠跟文娴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大儿子一怔，面色变了变，而后看向四周，谨慎道：“这事能回家里再说吗？”

　　我看四周的人都挺直腰骨一副八卦的面孔就没好气，于是点头。回到家中幺孙已经上学了，给他做好的早餐吃得一干二净，碗碟也是洗过的，我颇满意。

　　我俩相对而坐，他斟了一杯开水给我，等我喝完他才说：“妈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蓁蓁说的吧？”

　　“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我反问他。

　　他无奈地低叹：“是你问我。”我抬抬下巴，示意让他说正事，他接收指示后眼神一下子放空，慢声道，“二弟和三弟读大学的时候都喜欢一个女生，她就是梁文娴。”

　　我听到这里眉头皱起，催促道：“继续啊，怎么不说了？”

　　“说完了。”他说。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暗恼不已。

　　他扬起嘴角笑道：“别觉得这话简单，里头却是大有文章。你想，俩弟弟都欢喜她，但真要成家只能挑一个，如果我是文娴，两个也都中意，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明一暗，说白了就是脚踏两只船，倒也是个风流女子。不过你也看到了，显立跟她的性格确实不太对盘，才结婚生下孩子没多久就闹得鸡飞狗跳，心里自然不乐，而二弟在这时插队，正符合了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句话，俩人本来就有情有意，偷情一事也变得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我细细琢磨他这番话，觉得颇有见解，但转念一想，他倒是清楚得有点过了，于是我端正架子将话题又绕回去：“你竟然如此清楚，怎就瞒着我？好玩儿么，看着俩弟弟自相残杀，互相夺食！”

　　他真挚地说：“我不想你操心。”

　　“不想我操心就不去操心，那这头家还要来作甚？”我头痛欲裂，见他沉下脸抿着嘴，才略略和气地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顾着我还要顾着家里很辛苦，你这么做确实没什么好责怪的，但我不想再有下一次，被人瞒着却还是落到什么都知道的结果。你也好，谁也好，想做什么想谋什么都明着来，暗地里做些偷偷摸摸的行当我最不屑。”

　　“我知道了。”

　　大儿子低垂着眼帘，不再言语，我也懒得没话找话，讨个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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