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二章
过了半会,我迎着东面落下的光辉和暗影,从他沉静的凝视中缓缓回过神来,轻轻收回了手,却也没有再提方才的事。我知道这人定是不许吕小娇再与陈家扯上,便自觉揭过话题,不过心里依旧惦记着。
之后我俩又坐了会就回去。
许是见吕小娇好得差不多了,家里还有兰妈照顾着,下午陈晚亭才出了一趟门,不过傍晚时分就回来,还专门下厨给我煮吃食。我这才知道吕小娇吃的,住的,他从不假手于人,精致妥帖,实在挑不出半点不好。
兰妈在边上还跟我抱怨起来:“陈先生请我回来都只让我做些轻活,我这身老骨头还不习惯了。”
我笑笑道:“兰妈在吕家也做了这么多年,就当享清福罢。”
兰妈说:“陈先生也是这么说的。”又小声道,“陈先生还说怕你一个人在这里闷,左挑右选才找回我,他人顶好的,小姐你年纪也不小了,可以考虑他一下,总比那个陈小五少爷好。”
陈小五少爷就是陈家五孙陈向庭,我还记得吕小娇跟他有一头娃娃亲,也不知吕家败落后,这陈家认不认这老一辈订下的这门亲事。不过如何都好,我肯定不会让吕小娇嫁进去的,那个陈向庭在吕小娇落难时都不见个影,想来也不是个好的。
至于陈晚亭,却不是我想的。
我只好应道:“这事以后再说罢。”
兰妈见此才收嘴。这时陈晚亭也做好晚饭,依旧是他吃饭,我吃粥,这几天怕都是这样的伙食。
晚饭过后我在侧厅坐下,随手挑起茶几上的一本杂志翻看起来,看了几页,突然身旁的位置陷了下来,侧头一看,陈晚亭已经坐在我身边。我收回眼,目光重新落回到杂志上,一时无事。
不知过了多久,杂志就被他抽走:“差不多了,你该睡了。”
他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点儿困倦,点头说了声:“好。”而后我回房去。
等我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楼下隐约传来一阵钢琴声,那调子我颇为熟悉,之前我还是魏子妥的时候也曾听何子宵弹过降G大调《小夜曲》第一乐章,是一首古典浪漫派中著名的曲目。
这屋檐下除了我和兰妈,也只能是陈晚亭在弹奏了。
我循声走去,楼梯刚走至一半便已觑见陈晚亭坐落在曼地利亚黑色三角琴前,阳台外的明月极圆,又极亮,那一束束月光恰恰停在他身上,徒添一丝神秘与迷离。他就坐在那里弹奏着,指间也在黑白琴键上跳跃着,缓慢柔情的曲调似诉说着一对情人在月色下依恋不舍的浪漫故事,既婉转又动人。
隔着楼道几米的距离,我再听了会儿就悄然离去,没有上前打扰他。在我睡去后仍觉得耳边回荡着深沉悠长的钢琴声,久久不绝,我仿佛看见了岁月的长,与生命的短,又在顷刻间消弭于时间长河之中。
在这夜色下我像是梦见了自己的一生。
第二天醒来时,天色尚早。
此时半敞的窗外拂来初春清早的晨风,打在脸上冰冷的,我抬手一摸,才知道自己哭了。但我想了很久,也想不起昨夜里做了哪般的梦,又是哪样的梦会叫我如此伤心。
我愣愣地望着窗外,片刻后才慢吞吞爬起来,没见到陈晚亭,兰妈倒是一见我就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走来。
她嗔怪道:“小姐怎的这么早起来,你病才刚好个七八,多睡会儿才行。”顺势给我搭上外套,又跑去厨房端来一杯牛奶让我喝,自个儿接着道,“陈先生出去买食材了,他临走前特地叮嘱我,要是小姐你醒来饿了,先喝一杯牛奶垫垫肚子,他很快就回来。”
我吃了几口便让兰妈收起,一边奇怪道:“冰箱里没有食材吗?”
兰妈就说:“有是有,我也跟陈先生说了,不过陈先生说不能让你吃不新鲜的,然后就出门去了,叫也叫不住。”
我无奈道:“我哪有那么娇气。”
我和兰妈正说着话儿,就在这时大门打开了,我们一并看过去,陈晚亭已经从外面走进来,且看那一惯清冷的男子此会拧着食材回来的样子,瞧着竟莫名多了些烟火气。
兰妈哎了一声:“陈先生回来啦,小姐也醒来了。”
大抵是陈晚亭回来了,兰妈二话不说转身去了别处,一时间大厅内只剩下我和陈晚亭。我尤见他眸光定定落在自己身上,目不转睛的,迈着大长腿几步就走到我面前。
那身形颇高,尽管他眼睑压得很低,我还是只能抬头仰望。他高大的阴影投了下来,几乎将我笼罩在其中,克制似的野性和压迫霎时扑面而来,然而随着他下一瞬屈膝蹲下身的举动而消散得无影无踪,须臾之间,一身清冷矜贵化为低微谦卑。
他握起我的手说:“还是有点凉。”言罢他给我暖起手来,依如昨日那般体贴。
我不由怔神,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手已是贴紧他的手掌上。他的手温还是那样的热,像暖炉似的,正巧吕小娇的体温偏寒,这样的温热总是会叫人有所贪恋。
直到我双手暖和起来,他才慢慢收回手说:“牛奶喝了吗?”
我点了点头。
他又问我:“是不是很甜?”
我说:“有一点。”
他轻声道:“我怕你嫌味道淡,下次我少放一些糖。”
说来我口味倒是偏淡些,到底是个老太,只觉得甜腻了堵喉。
我先夫在世时也格外喜欢做甜点,因着只做我一个人的份量,甜点不多,但又刚好解馋,就连罗老爷子都跟我说先夫偏心得紧,那时我笑了笑。后来先夫去世了,我便再也没吃过甜点,到年纪大些想再吃上一口的时候,医生又不许我吃高盐高糖,此后到死那会我都吃得清淡寡味,一时间还真吃不太甜了。
这时陈晚亭又拉下薄围巾披到我身上,自己这才提起食材去厨房做早餐,正好我无所事事,也跟着进去。陈晚亭手艺巧,面粉能在他手里揉出花儿来,还能分心熬粥和煮面,他没让我等太久,很快就做好了。早餐除了米粥,还有麦香包和软糕,我吃了八分饱就吃不下了,合着先前喝的牛奶,那是顶饱的。
陈晚亭见我吃完才起身收拾碗筷。
他吃得少,我刚半饱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吃了,转而看我。
之前他也是这样,目光尤其温静,如碧波上荡漾开来的涟漪,一圈复一圈,映入那眼底里的时光也变得格外缓慢冗长,仿佛越过了万物,跨过了星河,走进了星空深处似的。我好几次张嘴问他,但一对上他时总会有一瞬出神,我应是想起了什么,可脑子里却是一片浑噩,话到嘴边便再也说不出来了。
念及此处,我微微错开眼暗自吐了一口闷气,随即若无其事地帮忙清理饭桌,却被陈晚亭轻轻拉开手腕。
我睨他一眼。
陈晚亭说:“我来做,听话。”
我扯唇笑了一下,心说这人真把吕小娇宠的,比吕老爷子还要宠得娇气,但面上应了一声就缩回手走去侧厅坐。片刻,我又走去敲了两下钢琴,翻了一翻琴谱,继而走到阳台上往庭院望去。
许是初春乍寒乍暖,尤有几分湿意,空气中似是打上了一层薄雾,近而稀散,远而浓密。由近至远,极远之处只觑见朦胧的光景,不知路深几里;由远至近,极近之地是冬去春来时节的凄清,叶未长花未开,十分萧瑟。
此时陈晚亭来到我身旁。
我没有看他:“以前这时候庭院里都会开满花长满叶,长成一片又一片的花海,好看极了。”
那是吕小娇记忆里的吕家。
吕老爷子生前喜欢摆弄花草,每年四季他都要将庭院折腾一番,第二天起来,吕小娇往窗外一看,那里定不是昨日的光景,小时候她还觉得惊奇,再年长些的时候已是不大上心。但今朝的变故,吕家的没落,爷爷的去世都叫她哀愁不已,怅恨至极,而眼前的一切正正勾起她残留在身体里的念想,她太恨也太愧疚了。
就在这会,陈晚亭抬手往我脸上一抹,声音又轻又柔地说:“小娇,不哭,有我在。”
我望进他眼里的那瞬,我看见吕小娇无声哭泣的样子。
当夜里我梦见了她。
梦里下着缠绵细密的春雨,她就这么赤着脚踩在冰冷的青砖石板路上,走得蹒跚,跌跌撞撞的。我一路跟在她身后,看她穿过小桥流水人家。在拐弯时,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霎时将她撞倒在地,她便再也站不起来。我心里不由柔软起来,撑着伞走到她面前。
我听见自己对她说:“可以站起来吗?”
她咬着唇默不吭声,我叹了一气,弯身拉起她冰冷的手一并站起来。我一边抹去她脸上的雨水,一边把手里的雨伞塞到她掌心里。
我说:“回去吧。”
许久之后风才送来她的声音,却又在转眼间沉淀在缠密的雨水中。
依稀听见她说:“回不去了。”
然后我惊醒了过来。
我猛地坐起身重重喘了一口气,那压在心口上的难受才略略轻减了几分。
这会儿窗外吹进来一阵花香,素白的花瓣逆风而来,跌落到房间各个角落。我愣了一愣,登时跳起身趴到窗台上,探着身往下张望,目光之下,只见得屋外庭院中铺满了花海,一片白茫茫,翠苍苍,当春风掠过时,如同海浪般泼开,又席卷而来,一时风平浪静,一时汹涌澎湃,那着实好看得很。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动静,我惊觉回首,陈晚亭已是来至我身后,他靠得极近,近得灼人。他伸手将我散乱的头发勾到耳朵后,就在我不自在地侧开脸的时候,他又自觉退离我几厘,但那距离还是近得只要抬抬额头就能抵上他的下巴。
他视线落向庭院,随之温声问我:“喜欢吗?”
我转回去,那里的光景委实叫人喜欢不已,想来昨夜里他一定没有睡,就是为了讨吕小娇欢心,这般男子又怎叫人舍得呢。
我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他低头看我。
但这时我又不知要与他说甚,他倒是先说:“我想你开心些。”顿了顿,他沉声说,“小娇,你失去的一切,我都会给你讨回来。”
我愣神道:“你不用这样,这些事我也可以自己去做。”
却等来他的一句:“我舍不得。”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