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我的神思尚在浮沉之间，耳边似有人哀诉着什么，直叫人为之动容。

　　待我的意识回笼，最先映入眼里的是富丽堂皇的墙壁，和一盏高吊在天花板上的水晶灯，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橘子花香。我侧了侧头，外面的晨光跌落在窗台上，又折进室内，驱散了昨夜里的幽暗，此时宽敞明亮的房间内只有我一人，显得十分安静。

　　我凝望着窗外的光景，思绪也渐渐沉了下来，脑海里有关魏子妥的那十年岁月已化作昔日，取而代之的是这个身体的一切悲喜。

　　这身体叫吕小娇，原是淮州大商户吕家的掌上明珠。

　　我生前那会倒也见过这吕小娇数面，许是早产儿，人长得娇娇弱弱的，脾性也是极为柔顺。因着只有她一个独苗，父母又去世得早，加之身体孱弱，吕老爷子格外的宠爱她，却也看得十分的严紧，宛如城堡里的小公主。

　　说到吕家，倒是可以追溯到清朝嘉庆年间。当时吕家的老祖宗已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耕种着大片的茶叶和桑树，能编织出盛名的淮州金蚕丝绸，而这些茶叶和丝绸都曾作为贡品进献给皇帝，当中金蚕丝绸被赐为御用品，这声誉足以让吕家富甲天下。不过到民国至新国成立后的一段时期内，吕家受政权动荡更迭的影响，地位已是大不如从前，虽然比不上名门世家之流，但到底还是体面的大户人家。

　　只是不久前吕家产业尽被陈家吞并，吕老爷子一气之下病去了，没了顶梁柱，吕家一下子散得七七八八，也没有哪家人施以援手，就在这时，陈晚亭把她捡了回去，放在这间曾是吕家主屋的大房子里养着，给她庇护。

　　却说陈晚亭与吕小娇也是有几分因缘。

　　在吕小娇的记忆里，陈晚亭原是陈家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在圈子里也没人瞧得起他。吕小娇因为自小就与陈家的五孙陈向庭订了娃娃亲，常出入陈家，自是认识陈晚亭的。

　　那时候陈晚亭又瘦小又肌黄，每回见他都总是在挨打，受欺辱和被戏弄，陈家人从不把他当人对待。吕小娇也从别人那里知道他的些许事，只说陈晚亭的母亲是个明星，为了借子上位，便爬上陈家三少爷的床，然后又偷偷生下了他，以为这样可以图个荣华富贵，没成想却先叫生不出半个儿子的陈家三少奶盯上了她，若不是陈老爷子有令，陈家三少奶定会将陈晚亭一同铲除。就是因为这个身世，陈家上下都没人正眼瞧他，陈家三少奶肯让他进门，怕也只是为了磋磨他。

　　有一次吕小娇实在看不下去，出口帮了一句，大抵是看在她的面子上，陈家的那些小辈也确实没再欺负陈晚亭，一直过了大半年后，她才知晓陈家人不过是从明面上换成了暗地里，只要她来陈家，势必不会叫她看去的，若不是那天她闲得紧，绕到别院赏花，无意间瞧见陈家小辈正变本加厉的折磨他，她也就被蒙在鼓里了。

　　吕小娇觉得他可怜，有心帮他，但又怕自己的一言一行让他的处境更难堪，每回去陈家的时候，都只敢偷偷去看他，带些吃食和一些药油，虽然对方总是阴冷着脸，从不说一句好话，吕小娇还是打心底高兴的，至少他没有拒绝。

　　直到七年前那个傍晚，陈家别院突然起火，当时陈晚亭就在里头，后来尸体找到了，却已被烧成焦炭。当时吕小娇也伤心了一阵子，但时日久了，也就放下了。然而在她以为自己早忘记他的时候，陈晚亭又出现了，他看见了她最丑的样子，落魄又无助，就如当年她初见他时，只觉得他可怜又弱小。

　　按理来说如今陈晚亭给了她庇护，吕小娇总该能振作起来的，但到底还是忧思过度，本来身子骨孱弱，当夜里竟发起高烧，我这才会重生到她身上。

　　回想到这里，我便扶着昏沉沉的脑袋坐起身，原本贴在额头上的冷毛巾也跟着掉了下来，我拧起毛巾正打算下床之际，房门被外面的人往里推开，我闻声看去，见到的是一个青年人，他穿着很端正，五官也隽气，身形亦是挺拔，而那沉静内敛的眉目衬得他整个儿清清冷冷的，我不由看愣了神，心说这人应是陈晚亭了。

　　这时他已是走到近前，半弯着身，抬手往我额头摸了一下，温厚的掌心顿时传来一阵薄热，收回手时又带来些微的凉意。

　　耳边适时响起他温沉的声音：“刚退烧，你再睡会儿，现在还很早。”

　　我看着他说：“我已经睡得够多了，头一阵阵的发晕，我不想再睡了。”

　　他却说：“听话。”

　　这男人的神色虽是平静，但那语调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强硬，我一时间也是无语，眼见他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只好妥协似的重新躺回去，视线一直停在他身上。这会他拿走我还拧在手里的毛巾，又给我盖上被子，举止自然，他弄好后自个则坐在床边看书。

　　我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才过了一会，我竟睡熟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外面的日光已经高挂天边，一片的火红。我收回视线转到另一侧，陈晚亭还在，此时他正倚在椅背上浅睡着，手连着书籍压在腹部上，微微听见他的呼吸声。

　　想来吕小娇发烧了好几天，他一直照顾她，多少是有些累的。当下里我刚轻手轻脚地爬起身，下一瞬他便睁开了眼，目光不由对了个正着。

　　我面不改色道：“我好多了，你不用一直照顾我，你的事也多，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他没有应话，而是先是把书放到椅上，随后三两步走到我身旁扶住我，又将我带回到床边坐下，我不明所以，一脸疑惑地瞅着他，就见他蹲下身捧起我的双脚放在他手心里暖着，我顿时吓了一跳，连忙缩回去，但他握得紧，一时半会着实挣不开。

　　尤听他说：“别动，脚暖和了穿上鞋再下床，你身体弱。”

　　我浑不自在道：“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陈晚亭抬高眼帘定定看我，又是那一句：“听话。”

　　不知为何，他这么浅短的两个字总是叫我没了脾气。我以为只有先夫曾那般体贴入微外，这世间便再也寻不到这样性情的男子。不过想到他的含情温柔都是付之于吕小娇时，心里略有宽慰，眼下不管他回来是还当年之恩，还是别的，也不枉吕小娇待他的情义，思忖至此，我便由着他了。

　　等我双脚暖和了起来，陈晚亭又亲自给我套上家居鞋，如此折腾一番后，他才许我下地。

　　我梳洗完跟着他到楼下。

　　这偌大的房子除了我俩，就只有一个老女佣，她叫兰妈，以前是吕家的佣人，自从吕家没落后，她也离开了，只是前些天陈晚亭特地把她找回来就是为了照顾吕小娇，这份心思也是周到细腻的。

　　兰妈看我下楼来，愁容上也露出些欣喜：“小姐的面色瞧着好多了。”她接过陈晚亭的位置扶我坐到餐桌前，陈晚亭则走进厨房。兰妈见我往厨房的方向望去，话头一转就说，“这些天陈先生为了小姐你的事一直忙前忙后，倒是上心，虽然都姓陈，但比那些个陈家人不知好多少。”

　　我回头笑道：“我知道。”

　　他这个人有多好我方方已是见识过了。

　　不过一会儿陈晚亭就端着吃食出来，他吃的是米饭，我吃的是肉米粥，十分清淡。这身体才刚好，不宜进食太过滋补的食物，这清粥正好，我吃了几口，那口感绵绵糯糯的，上面除了肉末、青菜丝，还有淮山、枸杞，很是开胃。

　　陈晚亭忽然出声：“吕家的事我没有赶回来帮你，你会不会怪我？”

　　我愕然道：“这跟你无关，我怎么会怪你。”

　　他低垂眉眼，他说：“我也姓陈。”

　　这话听上去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闷，不仔细听还真听不出来。我心知这姓陈两个字的含义，他不仅姓陈，还是陈家人，这陈家又是害得吕小娇家破人亡的最大推手，换作别人，心再宽也难免会迁怒一二，可偏偏吕小娇知道当年陈晚亭在陈家过的是何等日子，那比活在阿鼻地狱还要悲惨，又岂能是那些个背信弃义，凶狠恶狡的陈家人能相提比论的。

　　于是我对他笑道：“但你的陈姓，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姓氏了。”

　　他微微一怔，转而别开眼非常浅声的嗯了一声。

　　看他这样，我笑了笑，便不再多说，自顾埋头吃着嘴里的粥。吃完后我就四处走走看看，到屋外花园前，陈晚亭拉住我，勾起衣架上的一件外套给我披上后才让我到屋外头。大概在他眼里，吕小娇就像生活在象牙塔上的小公主，娇气柔弱。

　　之后我俩一前一后走到庭院的凉亭下闲坐下来。

　　我四处张望。

　　吕家主屋是栋欧式洋楼，端看布局也是上了年份的，加之又是商户出身，看上去有几分低调的奢华和富贵，谁人会想到这样的大户人家说没就没了。陈晚亭也是财大气粗，竟把吕家买回来，不过比起以往的热闹，如今的吕家格外的清冷安静。

　　俄而我转回来觑了眼陈晚亭，自从吕家出事后，吕小娇就没停歇过，有关他的事也没来得及细问，我想了想，便替她问了起来。

　　我问他：“你能跟我说说你这些年的事吗？”

　　“你想听的话，我都会说给你听。”陈晚亭的脸上顷刻弥漫出叫人移不开眼的认真和专注，他用着轻淡的语调与我娓娓道来。

　　当年陈家别院突然起的那场大火，其实是陈家三少奶故意唆使，那时候她好不容易怀上个儿子，自然再也容不下他，陈老爷子是知道的，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胡闹。一直看管别院的老管家知道这事后，于心不忍，在火起之时救了他出去，至于烧死的那具尸体是谁的，陈晚亭又语焉不详的一句带过。

　　此后他逃离了陈家，凭着母亲遗留下来的些许钱逃到国外去。这些年他在外面一边打工，一边修学，他意图明确，就是要报复陈家人，只是他好不容易才在商界占据一席之位，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吕家却先出事了，在吕小娇落魄街头的时候，他才赶得及出现。

　　我听着这里头的种种，对陈家的那些腌臜事更是厌极了。犹记得生前那会先夫对陈家颇有微词，也不甚来往，那时我只以为先夫是瞧不起陈家是个商户，如今知晓个中原由，我是半分都不想提起这陈家人。

　　末了我不由啐道：“我不会放过他们的，这群无耻之徒。”

　　虽然我不晓得吕小娇如何作想，这陈家人不仅折磨了陈晚亭，还反咬吕家，这就是白眼狼。

　　想当初陈家依附的吕家，左右不过是小商户，后来还是吕家提拔他们才有今朝的商界地位，而陈家却恩将仇报，吕小娇也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我竟重生到她身上，这口恶气便再也吞不下，和陈家的仇也是结下了。

　　但陈晚亭闻声而道：“小娇，这事我来做。”

　　他一字一句道：“他们脏。”说着捧起我的手一脸虔诚地说，“别让他们脏了你的手，这样的事我来做就可以了。”

　　我顿时沉默了下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那眼神是如此诚恳，以及卑微，那举止是如此恭敬，以及忠诚，以至于有那么一瞬，我以为自己就是他眼里的吕小娇，但我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又是谁，我只不过是罗家老太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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