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这温言细语落在耳里，我心下一悸。

　　我不由想起梦里的吕小娇，那个站在春雨里的柔弱小姑娘，她除了陈晚亭就一无所有了。我也早已知道，陈晚亭对吕小娇的好，那是极好的。可我不是吕小娇，这份好，我是受之有愧的。

　　想到这里，我看向陈晚亭，也只是笑了一笑。

　　陈晚亭看我笑，突然就俯下身往我侧脸上靠近，我呼吸顿时一紧，又因离得委实近，鼻息间若有若无地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极淡的橘子香，与房间里的花香味是一样的，但多了一丝沉稳幽冷的暗香。然后目光一错，他便在我的眼角上轻吻了一下，附着柔和低浅的呢喃。

　　尤听他说：“小娇，我想保护你，陈家的事你不要再管了，我会解决的。”

　　我闻言直觉得喉咙又干又痒。

　　他复又抬起脸对我说：“不会让你等太久。”

　　说完这话，就见他侧脸望向窗外，那清冷的眉目上似是晕染上一丝森冷的阴鸷，与脸上的温柔格格不入。不过在他回过脸的时候又是一贯的柔情，也不知为何，他这般模样，竟叫我心里无端生出些许怯意。

　　我咽了一口口水就听见自己说：“我知道了。”

　　他嘴角含笑：“真乖。”

　　说着，他将我带离窗边踱回到里头，仔细给我穿上鞋，又给我梳发，发丝落在他手上，一丝一缕的梳得十分顺帖。而在这动作间，他那微热的指腹像是不经意擦过我外露的皮肤上，顷刻就带来些许燥热和灼烫，我打了个哆嗦，后背也渐渐窜起一层薄汗，即使是外头的春寒都似压不下这突如其来的热度。

　　就在我出神之际，他已给我挽好发。

　　我望着梳妆镜，原本吕小娇便长得柔弱秀丽，眼下看去，更精致几分。

　　陈晚亭问我：“再睡会儿？”

　　我摇头说：“不睡了，我梳洗完也下楼。”

　　陈晚点了点头就到楼下去。我看了看房门外，又转回来看了看镜子里的吕小娇，忍不住长吁一气，我着实是拿陈晚亭没法子的，与他相望时，总是硬不下心肠来，心软得很，左右想了一番后，我也自顾跑去梳洗了一下，又磨蹭了好一会才下楼。陈晚亭还在厨房里，兰妈则陪我在侧厅那儿闲闲说了会儿话，等到陈晚亭做好早餐出来后，兰妈便笑盈盈地走去别处。

　　之后吃完早餐，陈晚亭带我去庭院里走了一走，而后他才出门一趟。

　　他前脚刚走，我后脚也想出去。

　　兰妈却是一叠声把我拦住：“哎哟，小姐，你风寒还未全好，乍一吹了风又该着凉了，再过几天罢，等小姐你身子好利索了再出门也不迟。”

　　我睨她：“兰妈，这是陈先生的意思？”

　　兰妈哎了一声，算是认了。

　　我大概也能想到陈晚亭吩咐兰妈的话，兰妈就是他请回来看顾吕小娇的，做不得主，不想她左右为难，便暂且作罢。

　　晚上吃完饭那会儿，陈晚亭问道：“听兰妈说你想出门走走？”

　　我说：“不可以吗？”

　　他手背支着下巴笑道：“出门也可以，不过要带上兰妈，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莞尔道：“自然的。”

　　第二天等他出门后，我再也坐不住，当即捎上兰妈一块儿出去。许是魏子妥的那十年过得太长，此间又从那十年后回到十年前的淮州，竟觉得有一瞬的沧海桑田，走到哪儿，双脚就像是无处安放似的。

　　也不知走了几里的路，等我停下来的时候，却是来到罗家大宅子门前。

　　兰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宅门，犹疑了一声：“小姐？”

　　我并未搭理兰妈，只定定站在大门前一动不动地凝望这深墙大院。

　　那墙头上的霸王花依旧枝节盘绕，绿意盎然，清风拂过时，眼里都是成片的绿海，连同门檐下的那两盏红灯笼也吹鼓得摇晃不止。而老旧的红漆宅门紧紧闭着，只有面前的两只石墩屹立不倒。这般看着，倒是有几分萧瑟清冷，我的思绪一下子就飘远了。

　　就在这时，一直紧闭的大门忽的打开，一瞬间闯入眼底的是大儿子年岁过半的身影，此时他的样子甚是冷硬苍瘦，鬓间也生了缕缕白发，高高瘦瘦的站直着身，却仍能叫人一眼看出那微微弯曲的脊梁。

　　我方想出声，余光里突地瞄见站在大儿子身后侧的医生，我不由一怔，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医生还是那个样子，但比之十年后似深海般的沉静温柔，如今清隽秀朗的年轻面孔仍是会叫人想起春日里的和风细雨，夏夜之上的漫天星河，我久久不能从他身上移开眼。但十年后的相逢又历历在目，他会有相伴到老的妻儿，而我只能在岁月里漂浮不定，没有着落，如今我是没多大念想了。

　　许是我目光直白，医生似有所觉，下一瞬就与我对上了视线，我面不改色地朝他一笑，随即别开眼望向大儿子，他被我瞅得莫名，没有再与医生交谈，先问起我来：“你是？”

　　我张口就说：“罗叔叔你好，我是吕家姑娘吕小娇，不过前些日子家道中落……“我露出窘迫不安的样子接着说，“我知道有些唐突，但我实在不知道还有谁能帮我，罗叔叔可以看在我祖父的份上帮我吗？”

　　大儿子想了一会才点头说：“你稍等一下。”

　　我一边揉红眼眶，一边连忙点头。

　　身旁的兰妈不明所以，扯了扯我衣袖，我冲她摇头，兰妈便识趣的没再阻拦我。其实不用她提点，我也晓得陈家那些破事儿，陈晚亭就能替吕小娇讨债，左右不过是我挂念罗家罢了，想回来看看。

　　正思忖着，就听大儿子对医生说：“生前的时候，我母亲就有些丢三落四的习惯，总是到处翻找东西，如今齐先生能把我母亲的遗物送回来，大抵我母亲是万分高兴的。”

　　医生说：“举手之劳而已。”

　　两人客气了一番后，大儿子继而送他到门外。

　　这时医生忽然说道：“前些日子你太太去世，我本应要来的，但那天病诊太多一时走不开，还真是抱歉，也请你节哀。”

　　大儿子脚步一顿，侧头看他：“齐先生有心了。”

　　听到这里我便愣住，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想不明大媳妇怎的就去了？虽说她害得我没了条老命，可到底是大儿子把她蹉跎成那样，不能全怪罪到她头上，如今知道她不在了，多少还是有些愕然。原本我想追问大媳妇的事儿，但医生一直盯着过来，只能把话吞回肚子里，对上医生时还得端着样子，生怕自己露出端倪让他认出来。

　　医生见我如此，面露笑意，然后就与大儿子告别离去了。看着医生远去的身影，我心下一顿，旋即在大儿子的要请下也跟着往屋内走去。

　　穿过前院和廊道走进宅子里头，我举目张望，这大院依旧是生前时的布置，当中只有几处修葺过的痕迹，尤其是我的住处，远远望去，屋檐上的碧瓦铮亮如新，原是落灰的墙壁也涂砌过，而门前栽种的红花绿木应是新添不久，瞧着很是幽雅清净。

　　又走了几步路，大儿子带着我和兰妈到客厅，兰妈没有进去，就候在门外，十分明事。大儿子招呼着让我坐下后，自个便去茶柜翻出一罐南山碧螺春来，然后不急不慢地沏了一壶茶，斟了两杯茶水，一杯推至我面前。

　　他吃了一口茶后闲淡道：“吕家的事我略听过一二，还请吕小姑娘振作起来，要是罗家能帮上忙的，吕小姑娘尽管提就是。”

　　我握紧茶杯：“谢谢罗叔叔。”

　　不过吕家的事我就捡了些来说，也没真让大儿子帮忙，倒是装着样子往屋外张望，状若无意地问道：“这宅子很清寂，只有罗叔叔在住吗？”

　　大儿子顺着我的视线往外看去，尤见那双眼沉沉的，幽深又寂寂，是与这宅子如出一辙的寂静。

　　半晌他才出声说：“是我一人住。”

　　我奇道：“那罗叔叔的家人呢？”

　　大儿子语气十分平静地说：“我太太前不久病去了，而一双儿女和我不太亲，都各自搬出去住，这样倒也极好，不至于坏了这里的清净。”他似想起了什么，眉间的戾气消去了些许，低下头摩挲着瓷杯轻声说道，“我母亲向来喜静，她去世后我一直按着她的喜好打点这里，自然要静些。”

　　话止于此，大儿子已然不欲再说。

　　听到他如此说道时，我心里堵得紧，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勉强笑道：“罗叔叔对罗奶奶真好。”

　　大儿子静默不语，半晌他说出来的却是：“吕小姑娘，你该回去了。”

　　我权当自己没听见，仍厚着脸皮干坐着，一连吃了三盏茶的功夫，大儿子也没有让我久留的意思，我不好赖着不走，只好先行道别。

　　大儿子礼节性地送到我和兰妈到门外。

　　到底是自个儿子，临走前我对他说：“你要保重身体。”

　　大儿子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淡漠的笑意。

　　我望了他两眼，再觑向静悄悄的宅子，沉默了片刻，我和兰妈这才离去。

　　这会儿天色尚早，西斜的日光占去街道的一半，形成了半光半暗的地界，这刻里，时间似乎也被模糊了。我往前走了数步，还是忍不住回头，那里已不见大儿子的身影，泛旧的红漆大门亦紧紧关上，不能再觑见屋里头的光景。我出了一会儿神，直到兰妈叫唤才拢回思绪。

　　只是刚走出街道口，就瞧见原先离开的医生正站在灯柱旁，看到我时竟是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嘴上噙着笑，那双清亮的眼眸就这么轻轻柔柔地落在我身上。

　　我愣了一下，实在没料到他还等在这里，也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出于礼貌我还是随口道：“先生还没走？”

　　他说：“我在等你。”

　　我心里咯噔一跳。

　　他轻笑道：“吕小姑娘似是有些怕我。”

　　这话听上去颇有深意，总觉得医生早就认出我来，但我依旧对自己的生前闭口不谈，他也没点明，我俩就这么对望了好一会儿，还是他先轻叹了一声，我当即撇开脸。

　　俄而，身前就传来医生柔和却又无奈的声音：“我送你回去吧。”

　　我摇头说：“不用了，我有兰妈跟着，不麻烦先生了。”

　　话虽如此，医生还是要送我回去吕家，我说不过他，也由着他了，兰妈就跟在我们后面。一路上我俩闲闲地说了好一会儿话，我也从医生那里得知罗家里头的事。

　　却说自从我去世后，那几个儿子没多久便分了家，大儿子继承了大宅院，而他的那双儿女没同住，早早就搬出去住了，前不久他的太太病去。至于二儿子跟他妻子离了婚，三儿子倒是跟他前妻复合，听上去也是颇为戏剧的。

　　这些年罗家很是低调，都不甚在圈子里走动，到底是不如往日。

　　我叹了叹气。

　　直至回到吕家，我便跟医生谢别。

　　他定定看我：“吕小姑娘有需要我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齐家找我。”

　　我说：“其实这里的事都挺好的，也不用我操心。”我停顿下来，低头看了眼脚尖，又抬眸说，“还是要谢谢先生的好意。”

　　医生笑笑，也不再停留，当下里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忽而又转回来，就在日光和春风之下朝我浅浅笑着，清朗又文雅，直叫我看得有一瞬晃神，在我以为他要说甚的时候，他又已徐徐而去，我看了会儿，也收回目光和兰妈往屋里头走去。

　　这时正是将近中午，我刚坐下没多久，陈晚亭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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