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幺孙往我这里住一事在天大亮白的时候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前脚刚目送幺孙上学，后脚就看见大媳妇从自家门里踱到我家门口，笑得略风尘世俗。

　　我将她招呼进屋里头，就坐在餐桌那边慢慢咽下白果粥，才吃了几口，她就临着我而坐，丝毫不讲客气，抬起筷子就夹住菜肉包往嘴里塞。这也罢了，都是自家人，讲客气就生分了，可是她嚼着东西还忍不住要说话，结果喷得我粥面上盛满了不少包屑，比天女散花还厉害。

　　我脸上的青筋暴起，抑制住骂人的冲动缓声道：“媳妇这么早过来，真是难得。”

　　不知情的都以为罗家长媳妇是孝顺懂事的人，但我晓得，所谓的孝顺懂事对她来说就是黄金时间的八卦档，仅仅为八卦而八卦的实在人，说穿了游手好闲，镇日挖人短揭人痛处的家伙，我委实烦她。

　　原本大媳妇不是这样的，以前她不但温柔贤淑，还有着上进的事业心，让她别那么拼，她就说年轻不拼，难道等老了再拼？只是从她生下第二胎后，她整个儿都变了，既好吃懒做又到处惹是非嚼八卦，一刻也闲不下来，让她去找些活干，她就驳嘴说我丈夫养得起我，我为什么还要吃苦吃累？当时我被她呛得一口气噎在喉咙里，此后就再也没多管她了，免得又呛我一口。

　　“今大早州河就接到三叔的电话，让咋俩也帮着妈一点。颐中还小，高中学业较重，一忙起劲来昏天暗地的，我俩孩儿当时读高中可没把我累得半死！”她吞咽下包子，一脸得意的神色。

　　我扬高唇角睨了她一眼，心道说得全世界就你俩儿子读过高中似的，也不瞧瞧排你前头还有我仨儿子呢。心里虽这样想，但也没闲得要拆她的台找乐子，于是收拾餐碟就到院里动动筋骨。

　　大媳妇倒是闲得很，也跟着过来陪我甩手甩脚，动作略生硬，想来懒久了，这骨头动起来还不如我利索。

　　到了晌午，幺孙回来了，大媳妇去做饭，也就这个时候觑得她还算勤快的样子，对她的不满才稍减了几分。我往厨房里看了几眼，方转过脸问幺孙在校如何，学业重不重，能不能跟上云云。他一一回答，语言轻快，看来并没有被家里的事影响到学习，想到这里，我更欢喜他，说话时不觉放柔了许多。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好好读书，考个顶顶的大学，不要让旁的小看咋们罗家。”

　　他眼里闪烁着不明的光，郑重地点头：“我会的，奶奶。”

　　“乖孙儿。”我满心欣慰地道，“等你功成名就的那天，奶奶给你庆祝。”

　　跟幺孙又絮絮叨叨说了些有的没的，大媳妇就做好了饭，她盛出来招呼我们过去吃，只是我们才刚入座，就见大儿子赶回来吃饭。我吃了一惊，但定晴一看，不得了了，大媳妇比还我惊讶，嘴巴张开，漏了个洞出来，显然是不知他会来，面色有些难看，握着碗的手微微颤抖。

　　自从大儿子办了家公司后中午就不回家吃饭了，那时候我还让他别那么重事业，好歹顾顾家，顾顾孙子，毕竟他是有家室的人，镇日不见面，难免让大媳妇想多了点儿。

　　我端看俩人一眼，若有所思道：“竟然回来，一起坐下吃饭吧。”

　　大儿子轻嗯，拉开椅子就坐在大媳妇边旁，俩低低交谈了句什么就静静吃饭，出奇的安静，我暗觑了会，觉得里头汹涌暗涛，仿似暗藏着不为人知的杀机。

　　我与幺孙相视一眼，他眉头皱了皱，看来也感觉到不妥，我当即挤着笑脸对大儿子说：“瞧你平日里不常回家吃午饭，媳妇都快要搬我这吃住了，到时候我看你咋办！”

　　大媳妇抬高眼睇着大儿子皮笑肉不笑说：“晚上回家吃就好，男人嘛，还是以事业为重才好。”

　　大儿子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含义有点深，我有点老花，看不太真切，也看不透里头藏着了些什么，不过大媳妇肯定知道，待会问她一问才行。

　　等大儿子和幺孙出门已经两点多了，大媳妇坐在沙发上定定看着电视，却哈欠连连，一看就是犯困的样子。

　　我坐了过去，漫不经心道：“媳妇困的话就去客房歇歇吧。”

　　“不用。”她摆手。

　　“对了，你跟州河怎么了？”话一问出来，她滞了滞，握着遥控器的手骨发白，我心存犹疑，试探问，“是不是州河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如果真是，你就跟我说，我一定不会让我的媳妇受一丁半点的委屈！”

　　我心道你敢说我便敢替你找回公道。

　　只是令我瞠目结舌的是，她突然拔高音冷冷说：“妈，你太闲了，都胡思乱想什么了？我跟州河很好，一直都很好！”

　　我怔了怔，就见大媳妇甩手回去，留我一个人望着苍白的墙壁左思右想，一时疲乏，酣睡入梦。

　　事后我又认真思虑一番，深觉大媳妇说得不错，近日来发生了不少事，先不说三儿子和三媳妇的事，就说我心里头还梗着被人打碎骨灰瓮的尖刺，说什么都得先琢磨着想自家人如何如何，可能因为这样教我多想了，见着事就以为有问题，贸贸然一问，没问题都得变成有问题，也怪不得大媳妇会生我气。

　　足足反思了几天，但凡见到或听到的我极少过问，只是在暗中观察，发现真的是自己想太多了，才放下忧虑不安的思绪全心顾着幺孙的日常生活。

　　直到二儿子生日聚会那天，全家上下才又聚一块，除了三媳妇缺席，几个孙子连带他们的男女朋友都来了。我笑得合不拢嘴，随即拉过长孙的手望向他的女朋友温温笑道：“老婆子我等得脖子都长啰，你俩是什么时候成一桩美事让我乐乐？”

　　他女朋友矜持道：“奶奶别笑话我们了。”

　　长孙红透脸附和说：“我们打算过一二年再看看。”

　　“这还要看看？”我有些不理解。

　　长孙与他女朋友对视一眼，认真说：“感情的事我们都不想太过随意就下决定，就打算多用一两年的时间处处，如果一切都切合，我想到那时在一起就不成问题了。”

　　我久久看着他们，低低说：“你们能自己决定就好。”

　　与他俩念了一阵我就坐回主位上，这屁股才刚沾到椅子，二儿子就笑着高声喝了句给妈敬杯茶，让我这寿星的福气多分给你一点，干了！我登时无语，不过还是闷口喝光了茶水，刚刚放下杯子，他又给我斟满，满脸红光，喜气得紧。

　　一家人和和气气吃了一顿晚饭，幺孙就来我身边说回去写功课，我复杂地瞅他一眼，便握过他的手臂挤到一角落，嘴巴刚张开，漏了个字就闭上了嘴，幺孙也定神看向往这里走来的三儿子。

　　他手里还捏着杯白酒，故作潇洒，殊不知一脸憔悴，眼圈泛青的样子给他大大打了折扣。

　　三儿子有些紧张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幺孙一眼，犹豫很久才说：“明天回家吃顿饭吧，你妈亲自下厨。”

　　幺孙抿嘴，忽的笑着应道：“我知道了，爸。”

　　说完，他挣开我的手跨步离去，隐隐的我觉得他生气了，虽然不表露在面孔上，但他发颤的手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由地也带着这份恼怒瞪向三儿子。

　　三儿子面色登时僵硬了起来。

　　我责怪他说：“你俩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显立，看在小孙儿年幼的份上，给个痛快吧，别啥折腾什么了！”

　　前头两厮都不准我插手，后头就掀风起浪，让人不管有点过不去，让人管就骂多管闲事。我真怒笑了，气得脸都发烫，估计血液一溜烟全涌上脑门，要是再刺激我一下，就算阳寿未尽，阎王也不得不派人来阳间勾我的魂下去。

　　他见我不舒服，脸色一变，用快要哭出来的嗓音朝人群大喊，那边的人闻声纷纷往这里走来，大儿子步速极快，一转眼就跑到跟前扶住我，顺势用力推开三儿子，冷声道：“罗显立！你够了！”

　　二儿子打圆场，将三儿子拖到后头。

　　我缓过气来场面就已经乱成一团了，眼见大儿子还想骂人，我也粗鲁地拽住他的手说：“好了好了，吵吵囔囔个什么劲？我跟显立谈话呢，你们咋都跑来偷听了？回去继续，别管这里的。”我目光转到大儿子身上，“州河你当大，别什么都紧张，你一紧张，他们就紧张，大伙们一起紧张，没事的都真紧张出个事儿来了。”

　　大儿子沉下脸盯着我，幽幽深深的，像潭深不见底的池水。良久，在我的注视下才缓缓松开手，但没有走开的意思，立在他身后的大媳妇脸色却煞白煞白的，她见我看她，勉强地扬起嘴笑了笑，就跟着大伙走开，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一看，也不知是灯光问题还是别的，看在我眼里，她的目光有些阴冷。

　　三儿子和三媳妇的事全家上下都知，我也不怕大儿子听去，一边抚顺发闷的胸口，一边继续叨念说：“显立，妈不是真要骂你什么，你自己的事我相信你能处理很好，只是不要为难小孙儿，不要再为难他了。”

　　“我没有为难他……”他狡辩。

　　我有些失望的看着他。

　　要是适才幺孙手没抖我还会帮着他，可是再宠再爱也不能不顾幺孙的感受，我也是一路走过来的人，什么该忍什么不该忍还是有分寸的。

　　于是我说：“你还要为自己狡辩到什么时候？显立，看来我太宠你，宠得你无法无天了。”

　　他瞪大眼，一副委屈的表情看着我。

　　这时，大儿子插嘴说：“三弟，你先回家吧，不要再气妈了。”

　　三儿子闷哼一声，略怨恨地剐了大儿子一眼，就带着秋色的晚风走出家门，那头佯装着热闹的儿孙媳妇个个瞄来瞄去，看得我心里很是烦闷。

　　我忍下所有觑视的目光，坐到偏厅茶几上，闷闷吃干一壶子的茶水，跟在我身边的大儿子安静地又给我沏茶，动作熟练，直等到茶水半温才递到我跟前。

　　我叹了叹说：“你很孝顺。”

　　大儿子顺着我这话笑了笑道：“嗯，我一直很孝顺，妈。”

　　所以不用再那么孝顺，到时候我多分给你一点家产就好，只要别再那么孝顺，别再让我生出更多的愧疚就好了。我摸着杯子边，心里郁郁地想。

　　我对不起你这个儿子，实在欠你太多太多了，我真不知道除了你也有的钱财外，能给你什么。这一次真的让我深切的体会到那种亏欠的无力感，这是作为母亲无法给儿子一份完整的母爱的自我谴责，而我只是想从自责中来减少那无法磨灭的罪恶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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