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在寂静的夜色下，突地传来又轻又缓的脚步声，我闻声望去，只见大儿子捧着一碗热腾腾的东西走了过来，弯身坐到我旁侧，手捧着的碗自然而然递到我手里，从头到尾未说一句话。

　　我一手握碗，一手狼狈地擦脸，有些不自在地咕哝：“不是让你们都走了？怎么你还在？”

　　“他们已经回去了，说明天再来看看你，我不太放心，就留下来看看你如何了。”他说：“我给你做了面，你一整天都没吃过什么，多少吃点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目光落到碗面上，让我吃下去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我这辈子膝下就仨儿子，对大儿子既严厉又苛刻，极少像宠爱三儿子那样对他极好极好，但多年过去，最疼的儿子总是跟我死犟，反倒最不疼的儿子总顾着我，也不知是造了何等的孽，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差。

　　我吃了几口面，食不知味，顿了顿手，突然道：“州河，你知道妈这辈子最着紧的事是什么吗？”

　　大儿子静默很久，才说：“是希望我们过得很好。”

　　“不是。”我摇头说。

　　他轻咦了一声，似乎对我的回答感到意外。

　　按常理来说当爹妈的都是全心全意为后代子孙造福，操劳死的一抓一大把，没享过清福还遭子孙诟骂的也大有人在。我不但不为他们造大桥盖大房，还只为着自己而过，这与自私无关，仅是觉得我生你养你，该给的都给了，你不报恩便罢了，凭什么还要我一直供你到我嗝屁的那天？人的惰性都是惯出来的，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变得愈发平凡而中庸。

　　我将碗搁到脚边，望着幽黑的天色缓缓道：“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到了这个岁数，我着紧的是自己，而不是你们。”天上的月被云层遮掩住了，只露出朦朦胧胧的光晕，地上的影子顷刻间变暗变糊。我伸了伸手脚，就踱回房里，坐到床上后对着门口的人说，“我之所以伤心是因为那东西承载了十年的岁月，如今却破碎成粉末；我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使坏的人是我的家人，至今也不敢站出来承认自己的错误。也许你们认为放着死人骨灰很唬人，但我瞧着啊心里的大石总算有地方搁置了。”

　　“妈……”大儿子立在门口不敢跨入半步，犹为伤感地说，“爸在世时说你不爱他，但我知道你其实是爱他的，只是爱得不深。”

　　“是了，我爱你爸不深，却拼了命的爱着另一个人，你说是不是惩罚？”我自语道。

　　他叹了一声，很久，才摇头说：“不是我，妈，不是我。”

　　我抬高眼收起所有心思，勉强扯出笑容道：“我知道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吃饭吧，别让大嫂等你太久。”

　　临走前，大儿子特特压低声说了一句话，轻飘得像从远方传来的祷告，低沉得像附在耳边的细语，我一字不漏地听在耳里，他说如果没有碎，你是不是到入黄土的时候告诉我们你要跟他合葬一起？我心中大为震惊，猛地抬头看去，却发现门外已没了他的身影，只余庭院里稀疏闪烁的昏黄和爬满一地的黑暗。

　　我顿时软倒在床上，出神的望着门外一夜，却不知心里又腾出个什么来闹着发闷。

　　一连又过了数日，我渐渐平静下来，细细作想，大儿子那话说得也是实在，倘或我真像他说的那样，死后将骨灰合着故人的一起，可以说大逆不道了，让旁人听去，还不知怎么笑话罗家那死老太婆是个不守妇道的家伙呢。

　　不过让我就这么算了，我心里憋着的那口委屈和难过劲硬是无法咽下，于是就镇日里纠结来纠结去，身体每况愈下，前不久才从医院出来，这日又因为晕倒而又回了医院。

　　负责我的还是那个时候的医生，他看到我先是惊讶，而后无奈地扯唇笑了笑。

　　他越过我对站在身后一字排开的家人道：“她身体原本就不好，情绪不稳定，血压就高了上来，你们要注意一点。”复又对我说，“我开些药，一天三次，温服，要忌口，最重要的是你情绪要稳定，不要太激动，凡事要以身体为先。”

　　我睇了他一眼，心不在焉地应道，等他在电脑输入完打印出来后，大儿子手一伸，从我肩上穿过就抓着纸张往外走，余下几人则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让我浑身不自在，但看在他们有心的份上，就忍下了。

　　至从我一病再病后，儿孙媳妇来我这里频繁许多，就连一年也见不上几面的三媳妇都过来小坐一会，说不高兴那是假的，说高兴也不见得多高兴，只是有人陪着总比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宅院里头发愣要好，想到这里，我不由一阵苦笑，心想，老了的人，心里多少会怕。

　　这日中午，三媳妇买了一件厚衣给我过冬穿的，不过这也买得有点早啊，现在才九月。我瞄了衣服一眼，暗道之前我就觉得怪了，平常连门儿都不大往我这里踏，今日还给我买东西，说她没事就是想孝敬孝敬我还真不信了。

　　于是接过衣服后就搁到腿边，嗔怪道：“你来我已经很高兴了，还买什么东西呢！”

　　“应该的，妈。”她淡声说。

　　我说：“这几天都是你一个人往我这里跑，显立呢？他怎么不与你一道了？”

　　她难得笑道：“这正是我今日来找妈要说的事，我打算和显立好好理清感情的问题，硬着闹也终归不是好办法，但这事可能会影响到颐中，他刚升高中，要是拖累了他的学业我心里还是会哽着的，不知妈你能不能让他搬过来与你住一段日子？等完事后我会接他回家的，绝不叨唠到你。”

　　听来听去还是为着这事，我瞧着这事肯定不会理出个大团圆结局来，估计还能成就一段你来我往的虐恋情深。

　　我幽幽叹了一气，颇无奈道：“竟然这样，那你就将颐中接过来吧，至于你俩儿的事就自个儿看着办，要真没法子了就来找我，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妈。”

　　她笑容渐深：“多谢妈能体谅我。”

　　之后她似坐不住，才几分钟就捞起手包跟我道别。我细细一听，觉着她这道别好像再也不会出现的样子，纵使对她有诸多不欢喜，但看她轻易就丢弃一段感情，心里涌起股难言而百般惆怅的滋味，不知是为了三儿子还是为了我自己。

　　她走后的第三天，幺孙就过来了，背着沉沉的瓦蓝色的书包，手里拉着行李箱就杵在大门口，跟他一并来的还有三儿子，至于三媳妇，我已经不敢多想了，眼下着紧的是幺孙。

　　我怜爱地揉了揉他的头，问他：“要用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幺孙点头：“好了。”

　　看他如此乖顺，我就益发恼恨三儿子造下的孽，要是当初听我的娶个好闺女，就不会有今天的地步，就不会苦了幺孙，想着，自己都不由得要替他叫苦伸冤，你俩小口一时的错误，不能将之推到下一代人身上，瞧瞧这么瘦弱的脊骨哪里能承受千斤万重的沉痛？早知如此，当年我真应该以死相逼，让他别娶文娴了，随便娶一个，谁都好，就是不要娶一个叫梁文娴的女人。

　　思及此处我恼火地狠狠瞪了三儿子一眼，冷哼了一声，就拉过幺孙的手往屋里走去，其间三儿子几次想搭话我都没理睬，这家伙合该要受些教训才是。

　　将幺孙安顿好后，我才与三儿子回厅堂里。

　　他坐我对面，局促不安道：“妈，你别这样，我知道你恼我，可我俩是真的没可能了，竟知有此结果，又何必再勉强下去，不如断个干净好了，省得大家都不痛快……”他突然往院子里望了望，神色有些忧郁，“现在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便是你和颐中，是我辜负了你们对我的期望。妈，颐中虽小却也到了懂事的年纪，我和文娴的事肯定对他有很大的影响，我怕他走岔路，我不在的时候你帮个手看紧他，等那事过去了我会带他回家的，这些天就辛苦妈了。”

　　我依旧冷着脸，但听完这席话后我知我还是心软了。毕竟宠了他这么多年，要我一时狠下心肠来对付自己的儿孙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可作为一位长辈，又不能丢了脸面，于是还是冷冷淡淡地道：“颐中我会看紧的，甭得着你多说，倒是先把你自个儿的事先理好了再来我这儿，我看颐中现在也不是很想看到你这个父亲。”

　　三儿子怔了怔，而后苦笑连连。

　　我俩又静坐了片刻，三儿子他跟我道了别，起身回去。我见他要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问他：“显立，后悔了吗？”

　　“后悔，妈，我后悔了，很后悔。”他红了眼，盈盈澈澈的泪光悬在眼眶周边，却强撑着不流一滴半滴泪，连走的姿态都是那么的悲壮和豪迈，好像服个输，就会输上一辈子似的。

　　我在门口干杵了会，直到三儿子的背影拐出街巷外我才踱步回屋里头。我自个在房里折腾到晚饭时间才到厨房里做了些小菜，却一直没见幺孙到厅堂里来，终是怕这个小孙想不开，只好盛起另一兜饭菜给他端过去，顺便开解下，免得真闹出个幺蛾子来。

　　在门口干杵了会就回屋里，我绕到幺孙暂住的小庭院往里觑去，只见半敞开的窗户内头显出少年脸轮阴郁的侧脸，我心下登时紧张起来，连忙踱了进去。

　　他一见我，忙丢下手中的书本跑跟前接过盘碟，瞄了我一眼说：“谢谢奶奶……那个，我可以自己来的。”

　　说完，他一脸害躁地低垂下脸。我心里却犹疑猜想道，无端端地怎说脸红就脸红了？真是奇了怪了，那我方才看到的阴郁少年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眼拙了？

　　想着，我不动声色地坐下说：“看到小孙儿，我心里就欢喜，就忍不住想做许多好吃的给你尝尝。你别跟奶奶客气，多吃点才能长肉。”我作势要捏捏他的脸，却见他面色一紧，浑身一僵，我这才若无其事地撩撩白花花的鬓发继续说，“唉唉，瞧着你脸儿都瘦成荷叶尖尖了，你叫奶奶怎能不心疼呢！我还记得你孩提时肉嘟嘟的，人人见到你都说罗家那小小孙可可爱了，白白嫩嫩，以后一定是个漂亮孩子。”

　　也许真是勾起往时的一些好笑事，我去房里翻出相册又跑回去递给幺孙看看，他愕然地接过手，在我的注目下，一边啃着面条，一边慢悠悠地翻看卡在相册的照片，有些好笑的，他会轻轻笑出声，但性子还是太文静了些。

　　其中翻到三儿子爬树跌地上吃满嘴泥巴，我就对他说：“你爸小时候特别皮，一趁我们不注意就跑到外头跟别人家的孩子玩一块去，怎么叫也叫不回来。有次他爬镇上的老榕树上，结果你看，不仅吃了满嘴泥，还磕崩了两颗门牙，当时可哭得厉害，整条街的人都跑我家里跟我说你小儿摔疼了，那时可没把他爸气得半死。”

　　他翻页的动作因为在听我说话而停顿下来，隔了片刻，噙着笑继续往下翻去。

　　我盯着他柔亮的眉眼看了很久，犹豫又犹豫，才开口说：“我的小乖孙儿，你怨他们吗？”

　　他面色沉了下来，许久之后缓缓吐出一个字：“怨。”

　　我就该知道会这样，但能做的我都做了，尽人事，接下来的日子只能听天命了，我长叹一声：“小孙儿，好好睡一觉吧，明天醒过来就好了。”

　　这话说着连我自己都不信，他更不可能信，不过还是扬起笑容点了点头。我一看，心想真像三媳妇，她笑起来也这般，像烫不开的温水，平平静静，冷冷淡淡，中间就是多了层又薄又透的墙，却偏偏让人无法越过。

　　但也幸好，他更像他的父亲，我的三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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