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晚上吃完饭没多久，大媳妇就过来了，穿着一套花裙子，指甲涂得大红，抬手间我满眼都是红色。她把我家当她家，屁股一坐，拿起遥控器就换走我正看着的粤剧。

　　我当下不悦，心道我瞧你个小样儿的，敢动老佛爷头上的土，待会看我怎么把你胡得爹娘都不认识。

　　想着，二媳妇和二儿子手挽着手也来了，我抬眼看了他们两眼，就让他们坐下。二儿子靠着我坐，当中也不知他何时从大媳妇手里拿过遥控，摁摁摁地总算换回岭南戏曲频道，很是讨我欢心。

　　但也不能这么明显，于是我对二儿子说：“瞧你摁的，大嫂正看着电视，你这么不懂规矩的？快摁回去！”

　　二儿子满脸疑惑地看了大媳妇一眼，她登时谄笑道：“不用不用，妈喜欢看粤剧，咋就陪妈看，二叔你不用摁回去了，真不用了。”

　　我心里一阵好笑，什么我喜欢看这个，原本我就看这个，果然还是儿子中用，媳妇娶入家门是管我还是管自家丈夫了？我面不改色地看了好一会，才微微笑道：“你们不用顾着我，可以看看别的，方才那电视剧也不错。”

　　二媳妇反应最快，从二儿子手里拿过遥控器就换到大媳妇看的频道，俩夫妻这么一搞，大媳妇十分勉强地笑了笑，估计想掐人的心都有，要不是碍着我，脸色肯定很难看。

　　我和和气气地扯开话又说：“三嫂咋还不过来？”

　　“我打过去问问。”二儿子起身到院里打电话，过了好一会才回来说，“三弟说她出门了，我想应该快到了吧。”

　　大媳妇插嘴道：“按我说啊，准是跟三叔吵完架才出的门……”

　　正说着的时候，曹操就来了，不过看她一身风尘仆仆，好似从新疆跑过来的样子，满脸疲惫，面色苍白，即使化了妆也掩不住憔悴。我吓了一跳，不由琢磨起大媳妇适才说的话，要真是这样他俩不离婚反倒害了他们，还苦了幺孙。

　　我心事重重地走过去牵住她的手道：“看你很累的样子，要不麻将就先不打了，等哪天天气好了咋们再约一块。”说着，我转过脸对大媳妇二媳妇二儿子说，“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事跟三嫂聊聊，明筠你代我给显立说说。”

　　二儿子点头，就与媳妇走了，至于大媳妇，因为她就住我隔壁，也不急着走，但坐着又不见我们谈话，意识到自己多余才慢吞吞回去。

　　等人走光我才拉着三媳妇坐下，柔声道：“是不是受委屈了？唉，我知道显立对你不好，他那性子的人当妈的最清楚了，小时候就皮，再大些了就叛逆得紧，我不许的他偏要去做。”我心里自动过滤我不准他娶你他偏非你不可你的话，又接着说，“他年纪也不小了，做事还毛毛躁躁的，想来定是以前太宠他，宠得他连我的好媳妇儿都敢欺负了！”

　　“妈你别兜弯抹角了，有话直说。”

　　我暗暗冷笑，真是个好媳妇儿，嘴上却说：“我知道你跟显立一直处得不好，但打也打过了，闹也闹过了，你就不想和和睦睦的过日子吗？颐中还小，你不能顾顾他？俩夫妻只有百日恩，没有隔夜仇，显立有不对的地方摊开来说，让他改，不行我就替你出气。文娴，三个媳妇里你最独立，从不靠别人，都是自己往上爬的，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好媳妇儿。”

　　三媳妇不为所动，冷淡道：“妈，你说的话我听着就是了，但这是我和他的事，你甭管！”

　　我面不改色道：“好，你让我别管就不再管，我也相信你们能处理好，不要让我这个当妈的到老了还要操心。”我佯装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随意问，“我看不早了，今晚留下住吧？”

　　“不了，我开车来的，你早点睡吧，我走了。”三媳妇说走就走，外面传来嘭的一声，可想她甩门的力劲挺大的。

　　这个媳妇还真是棘手，当时我想不透自家儿子怎么摊上她的，现在就更加想不透了。小俩口结婚十多年，她就来我家十来回，一来坐久一点都不愿，有时候想瞧瞧她还得千呼万唤，十足大小姐性子。

　　要不是看在幺孙的份上，我看你俩是离了还是别的我当真是一概不管了。

　　我静坐到大半夜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叹，这破事儿我就暂且搁搁，要真出事再算吧，现在也想不出好法子。我揉了揉太阳穴，松缓一下神经就踱回房里，目光一转，心神巨震，惊得连退两步，手紧紧勒住门框，眼泪哗地直往下流。

　　“真是造孽了！真是造孽了！哪个混账干的！”我气得浑身颤抖，眼睛死死盯着摔得四分五裂的骨灰瓮，和散落满地的骨灰，喉咙兀的一热，一股血腥就涌到嘴上，但此时我已顾不上自己，连滚带爬地过去捡起碎片，眼泪就流得更凶了，“我何以娉从未做过对不起谁的事，为什么还要苦我悲我痛我，你这个贼老天啊，你真真是个歹毒的神仙啊......”

　　说着，脑仁儿热得像被人淋了一桶热水，眼睛一黑，整个儿就倒地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一家大小纷纷围上来，大儿子忙叫喊着医生，医生，我妈醒了，我妈醒了。没多久，一个穿白褂戴眼镜的年轻医生推开人群给我做检查，他见我确实醒了，才微微笑道：“老奶奶您觉得如何？还好吗？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作势要起身，三儿子殷勤地立起枕头让我靠着坐，我面无表情说：“我胸口闷。”

　　医生追问：“是不是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压着的感觉？”

　　我说：“我胸口闷。”

　　医生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就转过脸对他们道：“你们都出去吧，病人需要安静的环境。”

　　他们点点头，大儿子走了几步又走回来说：“妈，你好好休息，晚点我们再来，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叫医生，知道吗？”

　　我没有心思应他，侧过身沉下脸就想着那骨灰瓮到底是哪个缺德货干的，好端端地搁着，怎一下就出了意外？我捂着脑子又想了想，大抵将可能干坏事的人都想了一遍，发现只可能是自家人的时候，心情瞬间跌落谷底，比天上穿了个大窟窿还要心惊胆战，委实可怕。

　　大儿子还没走，他见我很不舒服的样子，俯低身询问：“怎么了？是不是还很不舒服？你忍忍，我去叫医生。”

　　“不用了！”我大皱眉头，“你回去吧。”

　　我见他迟疑着不动，就用手将他往外拽了一把，他才肯走，这走得很慢，一步三回头，好像我是重要的犯罪嫌疑人，稍不留神就会越狱到外面的世界祸害祸害。

　　好不容易等人走光了，我当即下床到病房外面走去。在庭院一角找到了电话亭，但因为这场病来得突然，我一分钱都没带，就想问人借一个硬板子，只是四处瞅了瞅，这里不仅僻静，还荒凉得紧，附近的花草也不知枯死几万年了，一副蔫蔫的样子，比我还没生气。

　　就在这时，方才给我检查的医生寻了过来，气喘吁吁的，白净的脸因为跑步的缘故而微红，他一见到我在这里，眼睛登时亮得大灯泡似的，亟亟上前两步，嘴巴一张，我就截住他的话头说：“医生有一块钱硬币吗？我想打电话。”

　　他愣了一愣，当即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给我道：“我没有硬币，您就用我手机吧。”

　　我看着他的手机突然又不想打了，缩了缩肩膀说：“我想起来了，我没有那人的号码。”

　　“这样啊……”他说，“竟然不打，就回病房里吧，刚才有护士发现您不在，就急得哭了，而且外面起凉，不适合吹太久的风，老奶奶您得注意保重身体。”

　　“你有心了，医生。”

　　之后我俩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平常他也只是循例来给我检检查，然后说一堆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之类的屁话。直到一天风清日丽，他过来告知我家人我可以出院的事宜，大儿子闻言颇高兴地跟着护士出去办手续，其余人也忙着收拾东西，一时间就我和他闲着。

　　于是我跟他嗑起闲话来：“你知道我怎么病的吗？”

　　他正经地说：“您因为受到了外界的刺激间接诱导了高血压病症。”

　　“是的，这实在太刺激人了。”我瞄了病房里的人一眼，若有所指道，“我已经很久没那么生气过了，看到骨灰瓮碎成渣渣，也不知是有人想我快点死还是咋的！”

　　这话刚落，房里静得头发落地都能听到，人人停下手中的动作默不作声，而正好办好手续回来的大儿子看到这幕，面色惊疑不定，左右看了看，最后也没吭一声，只是静静收拾东西。

　　医生有些尴尬地推了推眼镜，打破僵硬的气氛交代饮食方面的问题就走了，背影看上去有点像落荒而逃的感觉。

　　回到家中天色已近黄昏，天边像镶了金粉，缠缠絮絮的霞光迭叠晕散开去，照得我家院子通亮的红艳。爬满墙头的霸王花枝枝层层，花苞怒放，青翠欲滴，要是没有诸多烦事扰得我气闷，还是有闲心赏一赏景的。

　　在几人的簇拥下我进屋坐下，大儿子给我沏了一杯茶，我握过茶杯淡淡说：“我没事了，通通都回去吧。”

　　大媳妇在旁说：“妈，有什么堵着你的事跟我们说个明白，咋们是一家人啊！”

　　二媳妇也说：“是啊，别一个人胡思乱想，要是闷的话我们多回来陪陪你。”

　　我强忍着牙齿打架，益发平淡道：“我没胡思乱想，难不成我乱想你们有人偷偷跑去我房里弄烂了别人家的骨灰瓮？还是乱想你们想借着这事气得我大病，然后好捞个什子的家产？我告诉你们，门儿都没有！除非揪到做这事的人，不然就算我死了你们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他们闻言，面面相觑，却还是没有谁肯承认自己干了坏事的，我登时憋了一肚子气，怒骂道：“很好，不是咋家的人做的，很好！”我缓了一口气，对大儿子说，“让他们都回去吧，我累了。”

　　说完话我一刻也不想看他们一眼，抬脚就急忙回房里。

　　原本碎散四周的碎片粉末都被人清理过了，竟比往日里还要干净锃亮。我一个不忍，坐在门槛上泪流满襟，心似被刀割走了一块，缺了个小口，那里什么也没有，空空寂寂，一刹那就成了处荒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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