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我七十大寿的那日等来了故人的骨灰，故人之子说：“我爸死前说要将这些东西送到您老手上，至于您要还是不要我都不管，只希望您不要为难死者，毕竟他已经死了。”

　　原本喜庆的日子被这一搅，来堂子里吃饭的人都暗暗觑我，生怕我动怒。

　　与我并坐一桌的大儿子小心翼翼道：“妈，你……”

　　“没事。”我抱紧骨灰瓮说，“没事。”

　　而后转过头对故人之子说：“他还交代什么没有？”

　　他说：“对不起。”

　　我扯唇笑了笑：“明年清明你替我告诉他，我原谅他了，早就原谅他了。”

　　“对不起。”他又低低说了一遍。

　　之后我看也不看他，抱着东西慢吞吞走出堂子，身后传来椅子稀里哗啦推开的刺耳声，还有几声焦急的叫唤。我叹了一声，转过头看向坐满堂门的儿孙媳妇，生平觉得自己活得够久了，又低头看着骨灰瓮，幽幽道：“今日老婆子过大寿，本意就是想齐聚一堂，别因为我坏了这顿盛宴。”我叫了大儿子一声，他直直看着我，“你代我招呼好客人，别失礼了。”

　　大儿子喉咙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淡淡笑了，有点无奈，有点伤感。我撇过脸，觉得没什么要说的便抬脚回房，路上碰到小解完回去的幺孙，他停住脚乖巧地叫我一声奶奶后就一直跟到我房子里。

　　我心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了准没好事，我等他坐好，挤出慈爱的笑容道：“小孙儿难得来坐坐，你有这个心，奶奶我甚欢喜。”

　　幺孙瞅了我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看向别处，一脸踌躇。我不急着催他，也趁着这个空档将捧了一路的骨灰瓮放置到墙柜上，做着这事的时候，我总觉得后背刺刺的，猛地转过脸，正对上幺孙的视线，许是我太突然了，小孙儿怔愣，面色霎时不自在了起来。

　　为了不为难他，于是我道：“是不是有什么紧要事跟奶奶说？”

　　“……我想跟奶奶住。”他垂下眼说。

　　我暗吃一惊，这事儿明着说不觉不妥，但暗里细细想想，就知道很不妥了。现在哪家孩子还愿意粘着老的过日子？他们闻到老人味不落荒而逃已经很好了，更别逞说住一块了，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不想，愈琢磨愈嚼出怪味来，倒是让我想起大媳妇镇日在我耳边吹的西南风，说什么咋三叔和三妹子关系不太和，日日夜夜闹离，三叔说三妹子偷男人，三妹子则说三叔偷女人，这不，前些日子都吵到这儿来了。按我说呢，俩都不小了，日子忍忍就过了，偏要拧着过，就算不顾大的总得要顾一顾小的哟！我知道三儿子是个脾气耿硬的人，当年他跟我拗气，娶个不对盘的，我便预料到他俩口会有过不顺的时候，只是没料到这般严重，真是苦了这幺孙了。

　　我坐回去，握过他的手轻拍两下，益发慈爱道：“瞧瞧，我这小乖孙儿啊，咋怎的就想跟我住了？家里不好吗？你爸妈呢？”

　　他强忍着不扁唇说：“奶奶，他们离婚后我谁也不跟，只跟你。”

　　“谁跟你说离婚的！”

　　“他们自己说的……”他见我脸色不对，立即住嘴。

　　我冷哼一笑：“大人们净会说些丑话让小的听去，非要闹得家里上下急得火烧猴子似的才罢休，我一介老长辈只能睁着眼看他们折腾，心里一抽准一个疼。”接着颇惆怅地长叹一声，“你别怨你爸妈，他俩脾性里外都傲着，磨磨擦擦总会有的，但也好哄。你要真想一家和睦，就跟他俩说个明白，到那时候还要离，我自然不会不管，你看如何？”

　　明里暗里兜兜拐拐十八弯肠子，其实就为了回绝他，至于他有没有多想别的就不是我要考虑的事了。

　　只听他闷闷说：“奶奶专挑好听的说，别人都管你叫老佛爷了。”

　　我不露声色地收回手，挪开屁股说：“老佛爷也好，观音菩萨也好，我只想一家子和和睦睦，别像见了仇人一样，镇日吵来吵去，也不看看我这老胳老膊，老心老肺，最听不得烦事，要是哪天气死我了，我看他们是哭还是笑。”越说我就越火大，最后也不知是气他们还是气自己，纠着张老脸，睇了他一眼，“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事儿，你再不回去你爸妈肯定急了。”

　　他抿了抿嘴，不大高兴地离开了。

　　今日也不知是惹是非还是惹小人，总是让我一刻都静不下来。我摇着头暂时将幺孙的事搁下，起身去拿骨灰瓮，因为是用石打的，表面光滑而冰冷，整个手掌好似摸上了一块冰，不由哆嗦。

　　说起这亡人骨灰是我年轻时的相好，从高中起我们就在一起，一直到我二十七岁。有人说过了七年之痒，十年苦难，就能修成正果，绝对能做对神仙都羡慕的夫妻，可是咋俩偏偏成了对苦命的，从他抛弃我选择另一个女人结婚后，我说过老死不相往来。可是真收到他的骨灰知道他死了，心里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难过得直想去阴曹地府揪着他问当年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只是再想想，有些事由天不由人，由人不由你，由你不由我，如今他死了我还活着，但已经老了，纵使有千般万般的旧帐要算也于事无补，除非我也死了。

　　想着，外头一阵热闹，看来是散宴了。没多久，房门被人敲了敲，我叫进来，却是大儿子。

　　他一进来就看着我手上的骨灰瓮，脸色变了变，但到嘴边的话却是散席了，客人走得七八，剩下几人微醺，要过一会才能走云云。仨儿子中他最沉着冷静，一双眼能目八方，心怀五湖四海，简直是成材的典范，令我折服不已。

　　等他交代完准备回去的时候，我叫住他，面对疑惑不解的目光我淡淡说：“明个早儿你们仨兄弟陪我喝个早茶吧，要是忙的话就不要过来了，改天也是可以的。”

　　“我会去的，二弟和三弟明天也没有什么事，所以妈你跟我们喝个早茶吧。”他想也没想就应承，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时候不早了，妈你早点睡吧。”

　　说着，他赶我上床，顺势将我手上的骨灰瓮放回到墙柜上。我滞了滞，他又推拉我上床，我磨磨蹭蹭好一会才爬上床，刚躺下大被子就照面盖来，只露出半张脸透气，我正想说个话他已转身走了，整个过程快得不像话，差点没把我气死，这跟他死鬼老爸一个样，也不管你愿不愿意，太男人主义了。

　　不过因为年纪大了，一沾床就容易犯困，身体又不是很好，胡乱想了些事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七点一二左右，我出门到对面街的茶楼走去，在一楼西南占了张大桌子，要了一壶红茶就慢慢喝了起来，快到八点他们才陆续出现。大儿子意思意思的给我斟了斟茶，再给俩兄弟斟茶，最后才斟自己的。二儿子稍胖，平常就是个吃货，这一来就招呼服务员下单。三儿子气色不好，眼圈黑得发青，我叫他几声也没应，都不知魂儿被狗叼了还是被鬼勾了。

　　我不悦地拔高音调又喊他：“显立！”

　　许是我声音有点大，惹得周围的人都扭过头来看我们这桌，但还是没能唤回三儿子的魂。我暗恼不已，准备拍桌的时候大儿子用手肘撞了撞他。三儿子慢慢地，幽幽地抬起眼，茫然地看向他，只是见他挤眉弄眼的，眼神更加茫然了。

　　大儿子恼了：“你看我做什么？妈你叫几次了！”

　　三儿子一惊，忙转过头来看我：“妈你叫我？什么事？”

　　我强压下不悦说：“没什么事，就是想叫一叫你。”这个时候服务员上点心，我将虾饺推他跟前，“你最喜欢的，多吃点。”

　　“啊……哦，多谢妈。”他受宠若惊地说。

　　大儿子与二儿子相视一眼，目光落到三儿子身上，看得他坐立不安，好像跟前的点心是毒药。

　　我在旁看着他们一举一动，觉得好笑又觉得难过，强撑着脸皮不动。其实约他们出来也没别的目的，就是想跟三儿子聊一聊他跟三媳妇的事，至于大儿子和二儿子纯粹是为了撑撑场面子，免得说我这个当妈的偏心，然后转过身就跟媳妇儿嚼我舌根，然后媳妇儿又跑过来嚼儿子的舌根，净是些烦人的事。

　　早茶喝到九点左右，大儿子和二儿子相隔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差，先后以公司有要务处理离开，三儿子还没反应过来，嘴里还塞着一只凤爪，嘴巴一动，鸡爪就一动，很是滑稽。我见他急急忙忙地吃完凤爪就要走，当即坐到他旁边亲切万分地握住他的手，止住他起身的动作。

　　三儿子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我才和颜悦色地开口道：“显立啊，妈很久没单独跟你吃早餐了，现在你俩哥儿都走了，正合我意，你多吃一点吧，还剩这么多，浪费不好。”

　　三儿子怔了怔，脸色狐疑，眼睛闪烁。半晌，搁下筷子坐正身，嗓音有点沉闷地道：“妈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我想要说的话多着呢，想知道你们过得怎样，想知道你们有没有受委屈，想知道孙子们如何。”我吃了一口红茶，看着他说，“但现在我最想跟你说的是你和媳妇儿的事，这你能跟我谈一谈吗？”

　　他当下就躬着背很是苍凉地说：“妈……我想跟文娴离婚。”

　　“为什么？”我面皮抽搐。

　　“我跟她过不下去了。”他说，“我不想跟她打，不想跟她闹，更不想让颐中觉得我俩是混账，我想过了所有法子，要让咱俩儿都好过就只有离婚了。原本我想忍到老死的那天的，可是我忍不下去了，妈你要说我是怂货我也认了，家里有哪个男人受得了自己的婆娘经常往家里带小白脸的！她明摆着就是跟我过不下去才这样报复我！”

　　我阴沉着脸冷声道：“所以你也在外头鬼混是不？是不是还要向我立个‘错不在于我，是妻子出轨在先，是她对不起这个家’忠贞牌坊表示你的无辜？”

　　他嘴皮子动了动，却又一声也不吭。

　　看着他这幅样子我就更来气了：“我说你俩不是自找的是什么？好好日子不过，偏要往死里折腾自己，折腾别人，好玩儿么？我看着你们什么时候玩出人命才罢休！你自个瞧瞧，都多大了，还像个奶娃子似的不长本事。我跟你说，你那媳妇儿是你自己娶回来的，不管你用什么手段都给我哄住了。”说到这里，我放软语气继续说，“你二哥的媳妇儿早前还是个辣妹，后来不也成了个贤惠温柔的好姑娘么，你就多去你二哥家坐坐，问一问，学一学，总是好的，知道吗？”

　　他点头如捣蒜，估计是怕我生气伤着身体，乖顺地一一应承。

　　末了，在他离开之前我特特叮嘱一句：“晚上我想打麻将，刚刚好几个媳妇儿凑成一桌，你帮我叫她们一声。”

　　“……我知道了。” 他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就回去上班了。

　　许久，我才抓起筷子吃儿子们剩下的早点，这么一大个儿桌子终始坐不来热闹，唯有的是一时难以挥去的冷清。忽而心头一阵感伤，要是罗籍尚在人世定不会由着这头家乱七八糟的，也定不会让我如此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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