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我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梁四姐苦笑一声，目光游移开去不知落在哪点上，只见她神色晃晃道：“当时给不函找对象的时候我和二嫂一眼便相中你，无论是你的家世、脾性都十分惹人欢喜，正好可以磨合不函的缺点，我们更加希望你俩走一块，想着有了婚姻和家庭的约束不函多少会改过来的，没想到他仍是对那姑娘钟情不已，你一定在这日子里过得很委屈了。原本二嫂让我们几兄弟一直瞒着你的，可这三年下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不函的作为，就忍不住跟你提了一提，也许当我说出口之后心思已经变得不纯，但我还是想要你们获得幸福的，哪个女人不想和心爱的男人白头到老呢。”她回过眼沉沉说，“妙楠，看在你肚子里的孩子份上，不函的事一定要慎重考虑。”

　　我淡淡道：“我会认真考虑的，那我先回去了。”

　　走出梁四姐的家门，我瞬间被外头的艳阳光亮刺得直闭上眼，等过了一会才缓缓睁开眼，不由定定地望向悬挂在天幕之上的烈日，一时间积压在心间的阴霾似乎轻了几分，许久之后我才慢慢往小区外走去。

　　回到别墅房子，我又整整想了一天。

　　大门户的世家我是深知的，别看他们表面多光鲜亮丽，内里都不晓得黑成什么样的，梁家在处理不函的事上算不得不对，在诸多世家中类似的事件不一而足，况且大家心知肚明，即便不明说暗地里没准儿早传遍了开去，这便是世家的门风，贵气却也阴暗。

　　王家自是比不得梁家的富贵，但好歹也在城里少有名声，尤其妙楠的兄长王盛楠，本事大，又敢闯，凭着独特的目光和敏锐的市场分析能力硬生生在IT行业闯出了名头，至于妙楠的父母却显得中规中矩。在妙楠的婚姻上他们都显得一知半解，只知道自个女儿被梁家的公子看上眼了，婆家又很是喜欢她云云，对于女儿在这段婚姻中饱受伤害和不幸却一无所知的，不知是妙楠瞒得好还是因别的缘故。

　　自然而然的，妙楠的不幸就是源于对一切都无所知所造成的，她不了解梁家，不了解被家人逼迫着的梁医生，她以为梁医生就是能陪伴终生的良人，栽了进去，等到遍体鳞伤之后已经挣扎不出去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捍卫自己的婚姻，自己的家庭，她似乎别无选择了。

　　这样过了几天，我让医生帮我找朱意容父母联系方式的事儿总算有眉目了。

　　医生说：“以前他们送阿朱到医院时填写的电话和地址都失联了，这个是我最近探访得来的，电话可以打通过去，我看应该没有问题。”

　　我看着电话下栏的地址，不由怔神，这是省外一个中等城市的地址，离这儿极远，搭火车过去少得要二十多个钟头，中间还要转几趟车，可见路程之远了。

　　我捏紧手上的纸条不确定地问道：“朱意容的父母真的到这儿了？”

　　医生态度不明地说：“我不肯定他们是不是真的搬去那里了，但有消息总比没有好，不妨一试。”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原本医生打算跟我一道过去的，但我拒绝了，倒是请来妙楠的兄长王盛楠一道陪同。我是这样跟他说的：“哥，我很久没有和你一起外出了，这个月有时间陪陪我吗？”王盛楠这个人有些妹控，就算手头上的事再忙在听到我的请求后，二话不说扔下所有事情陪我一起去北方。

　　最初的几天我和王盛楠去了几处旅游景点，当中我趁着游玩的空档摸索着朱家的住处，直到第七天，我总算摸到地址上的地方。当天我找了个借口哄着王盛楠在当地的旅馆住了下来，而后我寻了个空直接去了朱家。

　　褪色的红漆门敲了足足几分钟才有人出来开门，映入眼里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穿着短袖碎花裙，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面容亦是十分严肃，她仔细端看了我一眼，问道：“大姑娘，你找谁呢？”

　　我礼貌道：“阿姨你好，我姓王，从淮州过来的，找的正是你和阿叔。”

　　妇人摆手道：“什么淮州，我没去过，也不认识你，你找错人了。”

　　我见她一副要关门的样子，连忙上前往门槛上伸了一脚儿，她挣了挣门，又怕弄伤我的肚子，只好无奈地放开手任由我进了去。这时，屋里头徐徐走来一个嘴里叼着旱烟，吐得云里雾里的中年男人，赤着胳膊，下面也只穿了空荡荡的四角裤，脚上趿拉着拖鞋，怎么看都像抠脚大叔。

　　男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妇人一眼道：“谁啊？”

　　妇人冷冷道：“我哪知这是谁呢，还硬闯进来，都不知哪家的姑娘。”

　　在俩人的注视下我只好道：“你们是朱家吧？”见他们点头，我继续说，“你们是不是有一个女儿叫意容的？”

　　俩儿脸色登时变了几变，随即妇人的情绪变得不太稳定，她推搡了我一把道：“什么意容？我们没有这样的女儿，你找错地儿了，出去！出去！”

　　我死拽着门口不动声色道：“我晓得朱意容是你们的女儿，难道你们真的这么不在意她的生死吗？你们真的这么狠心扔下她一个人在阴森森的医院里头生活一辈子吗？难道你们从未想念起自己的女儿吗？有句话不是说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是作为母亲一生都割舍不掉的宝吗……”

　　妇人嚅动了嘴唇。

　　我拉住她的手正色道：“阿姨，其实意容的情况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糟糕，现在她的病情已经有所起色，你们将她丢置在医院那么多年，是时候回到她的身边了，意容真的需要你们啊。”

　　朱父将烟掸到地上，踩灭奄奄一息的火苗冷淡道：“我们都说了没叫意容的女儿，你要是再赖着不走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我还想赖着不走，但朱父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见我不走，当即走过来粗鲁的将我往门外推去，他可不在意我是个孕妇，这回倒是我怕了，要是不小心把孩子给弄没了，妙楠肯定会被气死，我想了想还是先离开再作打算。

　　第二天我又找上朱家，这样一直持续了几天，估摸着朱父母都要被我烦得不安宁了。这日里，他们总和我正面谈话。

　　朱父斟了半杯温水用力地放在我的面前，我露齿笑道：“谢谢阿叔。”

　　“谢个狗屁的！”朱父囔囔着，“你到底想怎样？”

　　我扫了朱母一眼，发现这几天下来她的脸色憔悴了许多，此时也只是勉强坐着。我收回目光正正经经地说：“我是平常照顾意容的护士，但因为我有了身孕才暂时请了产假，而我想趁着这个闲时和意容的父母谈一谈，所以就寻了过来。意容的病其实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严重，这么多年她一直撑了下来，可想她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姑娘，难到你们做父母的还比不过自己的孩子？而且我听主治医生说到她心里有个死结，就是亲生父母丢弃她的结，她恨你们，又想念你们，难道她真的不足以让你们回头看一眼吗？要是你们回到她身边，她的病或许能好得更快，这世上没有哪个孩子不想和父母在一起的。”

　　朱母红了眼，朱父则沉着一张脸默默抽着烟。

　　我试探道：“可以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丢下她吗？”

　　朱母再也忍不住，躬着身捂住脸泣声道：“那时候我们真的没打算丢下她的，但是意容她总是伤害弟弟，每天看着书容伤痕累累，我心都痛了，痛心意容被病折磨得出手伤害弟弟，痛心书容总是受到这样的伤害，于是我们才起了那个念头……是我们对不住她……”

　　朱父抬脚往朱母身上轻抻了一脚，骂道：“哭什么娘们！竟然还活得好好的有什么好哭的，都把门楣哭晦气了。”

　　我皱起眉头：“阿叔！”

　　朱父啐了一声道：“意容是个倒霉蛋，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养着她供着她，现在就养着个小混蛋都快把米缸吃穿了，要是我们回去也给不了钱治她的病，还不如就这样，现在她不愁吃不愁穿，还有好心人帮她，我们凑啥子热闹，你还是回去吧。”

　　本来我还很气愤朱父的冷漠无情，但静下心来仔细想了一番，才发觉他的话也算不得不对，只是他所站的角度和我的不同罢了。我是从精神需要思考，而朱父则是从物质上思考，二者都是为了意容好，可是朱父的好隐藏在粗鄙的言谈中，让人下意识就忽略过去了，说到底还是在意的。

　　也亏得朱父提及到这点，在这件事上我想得还是不够周到，只想着怎么把朱父母说服了，却差点忘记让朱意容脱离梁医生的话，医疗方面就会出现中断，这样对朱意容的病情很不好。这些年来朱意容的医疗费都是梁医生全额支付的，要是朱意容就这么离开梁医生，还有谁付得起这高昂的费用？

　　我绞尽脑汁，最后把主意打到王盛楠身上。

　　离开朱家，我回到旅馆就跟王盛楠说：“哥，我认识一个小姑娘她有病的，她父母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就撇下她了，今儿个我无意间碰到这姑娘的父母，我跟他们提起小姑娘，他们都很是悔恨，打算将她接回到身边，可是小姑娘的病要很多钱。我就想不如我们帮他们一把吧，在这儿找家好医院给那姑娘治病，然后医药费用由我们支付，你看怎样？”

　　王盛楠摇摇头说：“这样做我们又没好处。”

　　我脸皮抽了一抽说：“这哪儿没好处了？我们这叫做慈善，佛家有话行善者得善因，再说我这也是为了给孩子积福，这还算没好处？”

　　王盛楠犹豫道：“可是……”

　　我突然严肃道：“哥你难道不想给妹妹、你未来的小外甥积福吗？”

　　王盛楠道：“当然想！”

　　我一笑道：“那就这么决定了。哥你人真好！”

　　王盛楠摸摸鼻子低喃道：“我怎么有种不对的感觉？”

　　第二天我再次去了朱家，坐下后喝了一口温水，润了润嗓子才跟朱父母俩儿谈事儿。

　　这回我直言不讳地说道：“你们要是还惦念着意容的话，不妨将她接过来，我可以为意容提供好的医院和医生，至于费用问题也请无需担心，我会支付的。”

　　朱父却冷静道：“你为什么愿意帮意容？”

　　我淡淡道：“实不相瞒，我丈夫喜欢上了意容，我这个做妻子的每天过下来都痛苦万分，死都死过几次了，可念在孩子的份上，我又舍不得，所以只想到让意容离开的法子。即使如此，我仍是喜欢意容的，她没有错，我不怪她，只希望她能回到你们的身边，而也希望你们能善待这个孩子，她于你们而言也没有错，请你们好好爱护她，以父母的身份重新接纳她，不管还要经历多少事情，也请你们不要伤害她。”

　　说完这话，我向他们鞠了一躬。

　　朱母忙扶起我道：“大姑娘，你别这样了行不，我们听你的去接意容回来可以了吧！”

　　朱父冷嗤道：“记得你允诺我们的事。”

　　我差点被朱父这话给破功，幸好我及时憋住了，不然定叫他们以为我是开玩笑的。之后耗了两天，我们才起程回去，而一直没亲眼见到的朱书容也总算露脸了，我打量了他一眼，心道左右不过是充满书香气息的少年郎罢了，还不如他姐的俊秀，趁他注意到之前我移开了目光。

　　回到城里我安排好朱家三人的住处后，第二天才带他们去市八院。一路上朱父母都面露缅怀神色，应是想起以前在这里生活的日子，我没有打扰他们，直至去到医院为止，我才让医生代我带他们去看意容。

　　朱父母见我没有跟上，只是疑惑了一下，便在医生巧妙的回答中得到了答案，临上去前落到我身上的眼神都是恍然大悟，害我以为医生说了什么让人误会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里，朱家人为了让朱意容重新接受他们，一直在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过了一个月左右，朱意容总算有所松动了，之后的事情就在我预计之内。等朱意容完全接受朱家人后，朱家人就坚决带朱意容离开，梁医生因为争不过朱家人，加之梁家人又在暗地里动作，使得他和朱意容就此别过，这样一段被梁医生珍之而爱之的爱情故事便以这种方式草草结束。

　　这一天我看到像孩子一样哭泣的梁医生，也见识到他完美面具下的脆弱和无助。我在想，如果他能像对朱意容那般对待妙楠的话，也许会是另一个结局。

　　医生看了一眼病房内的梁医生，又侧过脸看我，有些担忧道：“你看上去并不高兴。”

　　我转过身眺向廊道外的苍天大地，莫名感伤道：“这种事有什么好高兴的。”说罢，唏嘘一叹，摇了摇头，便和医生一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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