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回到崔家已是第二天傍晚时分，刚进门儿我就迫不及待地回房里翻出那本记事本。

　　我想虎子真是从老鼠窝里刨出来的，记事本破损得很厉害，锋利的抓痕划烂了四个角，封皮上还留有不少细小的洞口，估计是老鼠牙痒啃出来的，虽然大部分内容没有缺失，但多少看得不自在。

　　这记事本比之前所书写的文字要多了许多，笔迹也秀气了些许，我猜想这记事本所写的时间应该要晚一点，若非被老鼠光顾倒是值得藏起来到老了的时候再拿出来回味，不过可惜了。

　　因为内容繁多，我便不一一描述，只挑了一些较为让人在意的部分。

　　6月11日
　　我留意她很长一段时间了，她对我好不过是为了讨爸爸的欢喜，这么虚假的女人我怎么可能叫她妈妈！

　　8月20日
　　我偷偷回去了，但我怕婆婆生气，只敢躲在牛棚里，最后还是被虎子发现了，不过他答应我不说给大人听的，可我还是被大人们知道了，我讨厌他们看过来的眼神，就连婆婆也这样看着我，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我恨死虎子了！

　　10月19日
　　我不怕他们

　　10月27日
　　我知道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我也不稀罕

　　11月6日
　　前几天虎子打来电话，我没有听，这天他家又打来电话，还是找的我，我不耐烦就听了，然后我知道虎子的脑子给烧糊涂了，牛老爹说他一直叫我，又哭又闹的，问我可不可以回去看一下他，我拒绝了。

　　11月9日
　　虎子好像真傻了，看着他那个样子，我再也不生他气了

　　2月3日
　　我又偷偷回去了，婆婆好像知道我回来，特地在村头等我，这次看到婆婆我不是很高兴，我总是想起那次她看我的眼神

　　4月15日
　　我不会害怕的

　　翻到最后一页几乎是空白的，唯有顶头位置留有一行潦草的、笔迹看上去透着几分沉重压抑的字：

　　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

　　我的注意力在这句看似结束语的话停留了许久，仍旧无法从一个惊人的信息中回过神来。广姈被崔父带到城里后并没有我所想的没有回过乡下，相反的她每个假期都有回去，那么为什么胡姥爷在见到我的时候又露出多年未见的样子？崔父母的态度由始至终都是令人费解的，他们在得知我失忆的情况下竭力抹去广姈过去的痕迹，到底想要隐瞒什么？

　　而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那句莫名其妙的结束语，广姈她所知道的又是指什么？一连串的疑团使我头疼不已，就连房里来了人都不知道，等到背后传来细微的呼吸声时，我才惊觉回头。

　　来人也不是别人，正是神色阴晴不定的崔母，只见她直直地盯着书桌那个方向，我顺着她的视线扭回头一看，那是让我看得入了迷的记事本。崔母出现得太过突然，那记事本我还不及收拾，看着崔母变来变去的面孔，我心下暗叫不好，却还是慢了一步。

　　崔母拿在手上翻了一翻，状若不在意地说：“广姈，这本子你哪来的？”

　　当下我头皮有些发麻，不知出于偷窥了别人日记被抓住而感到心虚，还是此刻的崔母叫我压力巨大，说出来的话也是虚得很：“我在乡下捡到的。”

　　“是吗……”崔母喃喃道，“那广姈都看了？”

　　我迟疑着点了一下头。

　　崔母沉默不语，良久之后，深深叹了一气便拉我坐到床边说：“广姈，或许你已经从这上面知道了一些事，妈只能告诉你这都是为了你好。在得知你失忆后，我和你爸商量过的，以前让你不快乐的事全都给抹去，让你在这之后能像一个正常孩子一样融入到生活中。可是我发现就算你失忆了，那性子还是打骨子里来的，或许你认为我们的做法不对，但没有哪个父母愿意看到自家孩子总被别人家孩子欺负的，广姈，我……”

　　她不提这桩还好，一说就将我心虚的情绪给打散了，我打断她道：“你又不是我妈！我凭什么认为你是为了我好？”

　　说完这话，我才后知后觉这话说得未免冲了点，一点也不像自己，不由的有些讪讪。

　　崔母听了去面色也是一僵，目光复杂地落到我身上说：“我该知道这事你迟早会晓得，是，我不是你亲生母亲。”语气夹着丝疲惫无力，“但我没有对你不好过，广姈，我知道我们之间存有误会，我们就不能好好谈一下吗？”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原本我以为不说出来才是对你好的。”崔母苦笑，见我面露疑色，酝酿了一会才幽幽道，“广姈，我是个无法生育的可怜人……那会你爸他就想了个法子，请代孕替崔家生个孩子，我们选了一个从乡下来打工的女人作为孕体，一开始事情还进行得很顺利的，可是那女人怀上后反悔了，卷走我们预支给她的三十万。后来通过她当时提供给中介的资料寻到了她，也将她带回到城里让她生下孩子，但她的精神似乎不太好，没过多久就有些痴疯了，她哀求我们要回孩子。当时我们极度愤怒，作为代孕怎么可以如此不守职业操守，那份合同也不是白签的，之后再也没有理会她。过了一年，那女人再也没有闹下去，我们这才放下了心来，只是等到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带走了孩子，我们找遍所有地方都没找到她，直到半年后，当我们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但仍是死死地抱着孩子，那时我又气又怒，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她看着我们，再一次哀求让她和孩子多处些日子，我实在受不了她的样子，答应让她照顾孩子几年，到时候再不让出孩子我们就不客气了，不想这一照顾就十几年，她在孩子刚满十二岁那年去世的。”

　　我的思绪早在这番话起头就被吸引了过去，再也无暇想别的了。此时话毕，我久久不能言语，内心的震惊更是无从表述，广姈知道自己不是崔母生的，又不知她晓不晓得自己的身世会是如此。

　　这时，崔母十指紧紧扣在一起，轻声地说了：“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女人的名字，她叫菊英。”

　　过了片刻，我神色凝重地问道：“为什么又说出来？”

　　崔母手指扣得更紧：“我在想现在的你或许能理解我。”

　　闻言我低低叹了一气，崔母这话若是被广姈听去定又得闹得不愉快了，说到底她和广姈间确实存有很大的误会，而导致误会产生的源头是不是只因亲生这样的问题，暂时我无法下定论，对此我始终有种惶惶不安的感觉。

　　当天晚上我很早就歇下，到半夜是被猫声惊醒的。我睁开眼就看到邻居家的猫跳到窗台上来，一双微微发光的猫眼只盯着我看，我和猫对视了片刻，也不理它，起身就往客厅去喝水，正经过崔父母房间的时候，里头传出来的含糊不清的谈话声让我顿住了脚。

　　“广姈在乡下找到了那些东西……我怕她想太多就跟她说了……”这是崔母的声音。

　　沉静了会，崔父说：“算了，这也怪不得你……”

　　崔母说：“阿扬，广姈失忆前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事了？”

　　“我不知道。”崔父叹气。

　　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我好奇得直想闯门进去问他们个明白，可到底还是压下了。

　　要说广姈的身世之谜不是值得崔父母完全严密保守的秘密，那么这里面一定有他们想要掩盖的另一个我所不知道的、或许与广姈所“知道”的真相有关。如果广姈本身是知道这个真相，她会怎么做？思及此处，我连忙回到房里再次翻看起那记事本，发现最后一页有擦拭过的痕迹，又因在老鼠窝里存放过，想要还原这处的笔记并不容易。

　　当我拿到生前较为熟稔的书法大师那里请求的时候，大师就说：“我不一定能完全复原这缺失的部分内容，你不要对我抱有太大的希望，我只能尽力而为。”

　　我连忙道谢：“林大师能帮我这个忙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临走前大师突然问道：“能知道我会这本领的人并不多，你是从哪儿得知的？”

　　我说：“罗家的老太太。”

　　这城里多得是罗姓家族，但林大师这辈子就认识一个罗家的老太太，我这样一说他立即明了，也不多问这里头的事，摆摆手便赶我走：“到时候弄好我再通知你过来。”

　　我欣喜道：“那多麻烦您了林大师。”

　　记事本有了林大师的帮忙我整个儿都松了一口气，有些事我想等到记事本修复好后再做决定，在此之前我是不会逾越过去的。

　　不容我多想，很快就迎来高二学期的日子。

　　高一升高二实行了文理艺分班，非常巧合的是我和颐中仍旧分在了同一班，班上还有几个高一期的同学。这几个小王八蛋似乎没有了小霸王的压迫，性子倒有所收敛，但这里头有两个女的很快又跟新的同学说起我的事，比高一时还说得离谱，这摆明针对我了。

　　不出半个月我再次被排斥在外，不过大抵是听说过我被推楼事件，还没胆子对我动手动脚，顶多在语言上辱骂一二，我不甚在意，日子照样过去。只是那两女的似乎还嫌不够，又添油加醋将我说得十分不堪，男生听后，看过来的眼神多少带上一些暧昧的色气。

　　这话儿没多久就传遍开去，有些男生找上我问我一晚多少钱，说完就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十块的，一副准备要往我脸上砸去的架势，我气得反笑，心里早已将那两女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然后才张口骂起身前的男生：“ 好好的思想品德硬是被你学成这样子，还是说你小学初中老师就教你这些？”

　　男生憋红了脸，气囔囔道：“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以为立个牌坊就是贞洁女？都不知道一走出学校是不是恨不得趴上……”

　　我一巴掌直抽他满脸儿，厉声道：“有些话你最好擦干净嘴巴说，敢乱说一字一句我崔广姈绝对让你后悔！”我越过男生的脸看向其他小王八蛋，恶狠狠地瞪视着他们，其间在那两女身上转了一眼，当中一个女生朝我刺刺一笑，轻蔑之意都快要凝成实刀子往我脸上削。

　　而就在这个时候，教室后门突兀传来一阵缓慢的、用力的掌声，惹得全部学生纷纷望向声源处。

　　只见小霸王垂下手一步一步踱进教室，每一步都像走在所有人的心口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气势与优越使他看上去更有压迫感。他就这么站定在我的身后侧，随意的将右手搭到我的肩上，扬起笑容对那个男生冷冷道：“你这么说我的同学会很生气的，她生气的后果就是我生气的后果，你不知道吗？”

　　男生吓退一步，忙摆手否认：“梁少，我、我刚才没有、没有说过话！”

　　小霸王脸上的笑容深了深，用另一只手往他肩上轻拍了两下，就在男生以为对方放过自己的时候，小霸王的手猛地一转方向，狠狠地直抽了他另一脸面，直抽得男生狼狈的跌倒在地，偌大的巴掌一瞬既显了出来，当场所以人都心惊不已。

　　我也吓得心脏漏跳一拍，搁在自己肩上的手臂似乎重了几分。

　　小霸王收回视线看向其他人，面无表情地说：“崔广姈是我底线，你们不怕的话尽管挑衅！”

　　搁下狠话，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直接拽着我走出教室，等上到天台小霸王才松开手，扯了扯领口子，火气十足地骂道：“崔哑巴你少装了行不，别等到脏水泼满全身才知道咯吱一声。”

　　我安静了一会，微微一笑说：“没想到你会来我们班。”

　　小霸王目光滞了一滞，皱着眉撇开了脸。

　　我继续说：“谢谢。”

　　他身上的火气顿时沉敛了下来，仿佛刚才令他失控的情绪只是错觉，他转而背过身走到围栏边上，从裤袋里掏出一盒烟，又从烟盒中倒出一根烟，就这么拿捏着，也不吸。

　　我还没看到过他这个样子的，有些颓废，有些落寞，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将他手上的烟拿到自己手上，看着他的侧脸，笑了笑说：“我还不知道你会抽烟。”

　　他低声说：“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那根烟他也不要回去，甚至还将那盒烟塞给我，就往楼梯口走去，却还是举起手朝我摆了摆，我知道那是再见的手势，只听他轻声说，“明天我就出国，你好自为之吧……”

　　随着那话音落下，小霸王的身影随即消失在楼道口，那远去的脚步声没多久再也听不见了。

　　不知为何，我竟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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