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我亟亟上前道：“是啊，婆婆，你的广姈回来看你了！”

　　老太太欣喜不已，忙丢下手里的竹编篓子，伸到一半的手又缩了回去，往裤腿上搓了搓才拿捏起我的手臂，左右看了看，上下也要看看，越看眼眶越红，下刻便流着泪笑道：“瞧瞧，咱们的广姈长大了，阿婆都快认不出你了！”

　　我暗暗叹气，脸上勉强挤出点笑容说：“才不会呢，不管广姈长成什么样婆婆一定能认出来。”

　　这厢老太太满是宠溺地揉着我的头，那厢在看到崔父母后脸色咻地沉了下来，二话不说，拉着我头也不回地往屋子里去。

　　走了几步，我特特回头瞟了一瞟，发现崔父母面色虽为尴尬，却也没有说什么，反倒任由我随老太太进屋，俩个儿似商量好了一般转过身出了大门。看到这幕，我不由吃惊，这都什么事儿来了？崔父母竟离了去，纵使广姈不是亲生的好歹是养在他们名下，总不该撇下广姈吧，还有老太太的态度，这些人如今看在眼里都显得反常古怪。

　　我思忖着这档子的空隙，老太太已将我拉坐到跟前，一脸慈祥的问起广姈的事儿来。我不是广姈，自是不知其中的种种，又想广姈多年未归，老太太也不甚了解，便左扯右凑的总算糊弄过去了。

　　等老太太问完了话，我才道：“婆婆，爸妈他们……”

　　一提起崔父母，老太太整张脸都皱起，很不悦地打断道：“我这里可住不下金贵的家伙，他俩儿有手有脚的还用不着操心，你就别多管了，难得假期别的不要想，好好在阿婆家玩吧。”

　　我还想细问一下情况，老太太却拍了拍我的手截住我的话，转而踱到门口抓起竹篓子走进隔壁的小厨房，看她样子是准备下锅煮饭。原本我是打算过去帮忙的，毕竟她这个岁数怎么看都不妥，不想老太太对此十分抗拒，将我撵出厨房还不够，嘴上还念念道：“广姈啊，你别抢着阿婆的活，自个儿到附近玩玩吧，你都几年没回来了，常呆着可不好，等饭做好了阿婆叫你。”

　　我拗不过老太太，便随她去了。

　　趁着老太太做饭的当口，我到村上绕了一圈子，时间用不到半个小时，可见这里并不大，倒是村民耕种的田地就要用亩来计算，一户耕有十几甚至几十亩地，折合起来就不是个小地儿了，像这偏僻乡下的地方多以农耕为主，田多人少很是寻常。

　　而这一路上我听闻了不少趣事。

　　这里的村民似乎都不认识广姈，见到我也没有那所谓的熟切感，相反显得很冷淡，那瞥过来的一眼神儿轻飘飘的、凉飕飕的，落在身上好似有把刀子尖对准眼睛，刺骨得紧。我以为他们对待访亲的外乡人均是如此漠然，因为打探起广姈外婆的事时，他们态度平和了些许，也没太在意。

　　老太太姓胡，外头的村民都管她叫胡姥爷，是说她家家户户的事没她不晓得的，整一个万事通，不过她却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但要是哪家出了事第一个准找胡姥爷寻法子，她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听到此处，我对胡姥爷的印象深了几分，村民也说到兴致上，又多说了一会儿话。这胡姥爷的丈夫去世得早，胡姥爷一直与女儿相依为命，俩娘们的日子过得十分贫苦，后来胡姥爷的女儿出城了一趟，就大赞了一笔钱，可惜好景不长，一日村里来了一个男人，自称是胡姥爷女儿的丈夫，要带人回城里去。当时胡姥爷身体就不太利索，争不过男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人带走，那两年胡姥爷镇日以泪洗面，伤心不已。再后来她的女儿倒是回来了，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见她抱着一个婴孩回来的，这孩子估计就是广姈了。

　　可是当我问起广姈的事时，那村民面色冷了下来，突然道：“你是胡姥爷家的？”

　　我说是。

　　那村民接着问：“你是她家哪位亲戚？”

　　我说：“我是……”一顿，“胡姥姥是我姑婆。”

　　村民对我的回答并没有太大反应，却冷淡地睇了我一眼，转身就走。我顿时莫名，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总觉得很不对劲。接下来又在田埂上遇到了几个黝黑老汉，同样无法从他们嘴里撬出有关广姈的事，隐隐的，我开始坐立不安了。

　　回到胡姥爷家时间刚刚好，胡姥爷正打算出去叫我吃饭。

　　饭间我一直端量对面的胡姥爷，心里酝酿了一番才试探道：“婆婆，我刚刚出去见到了很多人，为什么他们都认不出我来了？有一个老伯问我是你哪位亲戚，我骗他说你是我姑婆，他还真信了！”

　　胡姥爷闻声停下筷子，略略感叹说：“你跟爸爸离开那会才豆丁小，还不到我肚子呢，现在瞧你的，比阿婆还高出一个子，人长开了谁还能记得是谁家的小疙瘩。”

　　我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吃完饭胡姥爷在竹榻上歇了一会，便起身去干活，我也跟着去。从胡姥爷言谈间得知她现在还耕有十几来亩地，她就是靠着这田地过日子的，我看她都这么一把年纪了，怎不将田地租出去只等着每年每月数租金快活些呢，不过这桩我是没敢跟胡姥爷提的。

　　下到地里胡姥爷直管把我叫到边上儿玩才作罢。

　　在城里我前半生过得不算富贵，却也不愁吃穿，后来嫁给先夫更是过上了太太款儿，即使先夫没有陪我到最后，我身边还有满堂子孙，再说句难听的我那不中用的仨儿子心肠黑到骨子里去，我还是比孑然一身的胡姥爷好上不少，如此作较一番，对胡姥爷徒然升起了敬意。

　　其间下地耕种的村民见到我时下意识看向田地里的胡姥爷，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别开眼各自散开。我虽一无所知，却不是傻了吧唧的家伙，多少察觉到这里头的不寻常，但我还是默不作声，只在暗地里观察琢磨，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

　　这日我在村头的溪河岸边碰到了牛家的虎子。

　　他跟广姈年龄相仿，因为家庭的缘故读完初中就缀学出来，现在帮着牛老爹的活儿，人长得高高瘦瘦，肤色晒成黄铜，身上最白的地方就是就是牙齿。我刚来村子的时候虎子曾站在远远的田埂上眺望过来，那眼神炯炯的。

　　此时他又用这种眼神盯着我。

　　气氛沉静了会，他开口说：“是广姈？”我正迟疑着要不要否认之际，他突然咧开嘴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广姈！我是牛虎，你还记得吗？”

　　我只觉得这虎子似乎知道广姈的事，想了想便没有吭声，只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果不其然，他十分失落地耸拉着肩膀，将犁牛赶到水里后，干脆坐到岸边背对着我低声道：“他们都说你得了病，就算送到城里去也治不好的了，我不信，因为你比任何一个人都正常，怎么会病了！可是现在我信了，你都不记得我了……”

　　“你说什么？”我惊疑不定。

　　虎子回过头一字一句地说：“他们说你精神有问题。”

　　我脸皮抽了一抽，这话说得真缺德，转个弯就把我骂了一回，也不知虎子是故意的还是本性如此，原以为他知道些许实在事，不想自己反被对方涮了，我又不想跟虎子计较，便寻思着去别的地方溜达，免得又遭骂。

　　只是刚走了几步，虎子猛地坐起身拉住我，神色认真道：“广姈，我今天不放牛了，我带你去我们的秘密基地好不好？只要你想起以前的事他们就不会再说你有病了！”

　　虎子完全不顾我的想法，强硬地拽住我的手臂一直往村外跑去。

　　这村外几里连绵不断都是田地，人烟稀少，而就在这寂静之地突兀的出现一小废屋，周边堆满各种废旧杂物，形成了垃圾站，味道闻起来有些呛，空中还有不少苍蝇盘旋不肯离去。

　　我好奇这个地方的同时，对虎子的行为感到不解，心想他是不是又涮我？他这个样子看上去神经兮兮，古古怪怪的，要说广姈有病，我看虎子才是。

　　我跟着虎子走进废屋里头，内里并没有多余的家当，除了墙角搁置着一堆弃旧的木造家私外，不见它物。我侧头望向虎子，却见他瞪大了一双眼，似乎对这空荡的屋子感到不可置信，满目惊意，他抓耳挠腮的在原地转圈，嘴上喃喃有词道：“不可能！不可能！”

　　我顿时明悟过来，敢情这厮胆子肥腻了，还真拿我开涮，当我真有病还是怎么的？

　　于是我语气不善道：“你拉我来干嘛？这里什么也没有，你叫我看啥？”

　　虎子还在转着圈儿，哭丧着脸说：“咱们一直存在这里的东西怎么都不见了？明明前几天我过来看的时候东西还在的！”他说着话的那会，一只老鼠从墙壁洞口钻出了脑袋，贼溜溜的小眼睛看到我们后，咻地一下缩回了头，虎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合掌一拍当即道，“我知道了！一定是臭老鼠拉走了！广姈，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刨了老鼠洞将咱的东西拿回来！”

　　话还没说完他就冲了出去，我当场愣住了，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那虎子早已不见了踪影，我郁闷得无话可说。

　　回到胡姥爷家我无意间说起虎子今早神神怪怪的事，胡姥爷听后问道：“是牛老家的孙子吗？”

　　我点了点头。

　　胡姥爷轻哦了一声，眉目沉沉道：“你十二岁那会就跟你爸回城里头，之后村里的事你定是不晓得了，你问别人家也断然不愿多说，毕竟不是啥好听的。”她叹了一气，“这虎子在十四岁那年发了高烧，他爸妈那会只顾着下地干活，他爷又镇日到处儿溜达，没及时发现虎子的病，等送到医院去他脑子都烧糊涂了，村里人都晓得，现在他每天儿就会拉赶着牛老的那头犁牛，别的事怕他是要说不利索的了，所以没人会听他说事的。”

　　料不到虎子竟有这么一遭横祸，那今早儿他那反常的行为就解释通了。只是一想到他如此年纪就摊上这样的祸事，我不由唏嘘一叹。

　　胡姥爷在边儿上又道：“虎子要是跟你说了些奇怪话，你别信了，估计都是糊涂不清的话。”

　　我不甚在意地应道，胡姥爷这才笑了笑。

　　之后的日子没甚可描述的地方，除了某一晚上虎子跑到胡姥爷家将我吵醒过来，哭着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外，假期转眼就过去了，临着开学前几天一直不见面的崔父母双双出现在胡姥爷家堂子门外。胡姥爷瞧见他俩，很不给脸色地冷哼一声，转而去到一角儿，也不知作甚，不过崔父母很识趣地走了过去，仨人悄悄说了会话后，胡姥爷就回屋里跟我说了一番家常话，末尾才道出让我和崔父母回城里的正经话。

　　有关广姈的事到目前为止我仍旧毫无头绪，我打算先跟崔父母回去再作打算。然而就在我走的那天，虎子从远远的田地里跑了过来，趁着别人没留意这边的时候，往我手上塞了一样硬质的东西，红着眼眶说：“广姈，我找到了！虽然只找回一点儿，但你看完后一定能想起来的，你的病也就会好起来的了！”

　　我怔愣着低下头看了看，一本灰蓝色的记事本再熟悉不过了，这只能是广姈的东西，我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心思一下子沉重下来。

　　半晌，我勒紧手中的东西，哑着声回道：“我知道了，你……你回去吧。”

　　目送虎子离去的背影，我收回了思绪，当下将破烂不堪的记事本放进包里后，不露声色坐地进车子里，与崔父母一道回城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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