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作者:关风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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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其实广姈和小霸王的八字一定犯冲了,此时我恨不得将那“好自为之”四字嚼成稀巴烂,然后甩回到已漂洋过海的家伙脸上。

      小霸王出国的事我顶多忧愁了一下子,也没有多想,结果等到我看着班上那些小王八蛋一脸阴险我就知道自己要倒血霉了。那天小霸王根本就不是来救场,而是来给我添堵的吧,他自个走得那叫潇洒爽利,我却要面对小王八蛋们快要化成实体的敌视,以及暗地里的阴谋诡计。我时常在想,自己像他们这般的年纪到底都在干嘛去了,左思右想,也只想到死读二字,哪会有那么多心思花在怎么欺负人身上。

      对那些小王八蛋气恼的同时又颇为无可奈何,估计他们都欺负人欺上瘾了,闹到最后我都心力交瘁,比管着仨儿子还来得吃力。

      在学校和崔家俩地儿的压迫下,林大师那边也联系上我了。

      我去到他铺子并没有看到他本人,倒是他那弟子先行招呼我。那弟子沏了一小壶金银茉莉茶,给我斟了一小杯子,又从书架上挑出两三本旧式线装竖版的文籍给我,压低声道:“小姑娘,我师傅正给客人题字,你稍坐片刻。”

      我点了点头说:“我晓得的,小师傅。”

      那弟子这才回到内堂去,一下子外堂就只我一人坐着。

      我喝了半壶茶,看了一本旧书,又看了一会挂置在四壁上的字画,方见林大师、那弟子与熟脸儿的医生一道出来外堂子,原本不算宽敞的铺子更显狭窄了。林大师在这一带也是颇有名气的书画家,除去他敬重的同道好友外,我甚少看见他待人如此亲切,尤其医生,我倒不知他医术不仅广泛优秀,就连书画方面也有此涉足,还得林大师青睐,真当得上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

      这厢林大师与医生客气完一番话,医生正准备架起包装好的字离去,在转眼看到我的时候,略略吃了一惊,往外走的步子顿了顿,对我说:“你……”

      我笑眯眯道:“我当过你病人,崔广姈。”

      医生跟着笑道:“我记得你,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

      我晓得他这话含着的意思,当即摇头说:“我可不像医生那样来找林大师题字的,我只是过来拿些东西。”

      医生轻哦了一声,看了我一眼,便没了话。

      这时林大师似才想起我来,转身到书案侧拿起广姈的记事本还给我说:“里面的内容我尽量还原了,你看看有没有问题?”

      我起身道谢:“我信得过林大师,这本子我还是回去再看吧,麻烦到您了。”

      林大师不甚在意道:“并不是什么难事。”

      当下我没有再作停留,握住记事本就急急离开。这玩意儿肯定不能回崔家看的,要看也得从外面看完了再说,免得又被崔母逮个正着。我想了想,寻了处安静的地方就翻看了起来,越看越惊心,后背不自觉地冒出了一层冷汗。

      最后一页所书如下:
      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所有人都在撒谎,只不过是想隐瞒我的病,他们一定害怕我发病起来的样子。
      有一次王咚咚被我吓哭了,哭着跑回家的样子蠢毙了;还有一次小衫被大弟欺负,我就想着吓王咚咚时的画面,装起样子轻易把大弟吓跑了,就连小衫一道吓跑了。后来我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怕我了,村里人都说得了精神病的家伙是没得治的,发起病来会乱伤人,小孩子见着我才会怕,大人看见我才会露出那种眼神。
      其实我不在意的,就像不怕那些欺负我的人一样,所以我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知道的事,竟然他们要撒谎,那我沉默好了。

      看到这里我整个心情都沉重无比,而一直萦绕在心底的那团疑云终是拨开云雾了,我想过无数可能,但偏偏没想过广姈真的患有精神疾病,初时从虎子嘴里听到还以为对方拿我开涮,谁知道一个脑子烧糊涂的人说出来的才是实在话,相反清醒着的人说出来的却是谎言,真是天大的讽刺。

      尽管满心怒意,我还是选择尊重广姈的意愿,竟然她不愿提及,那我就替她沉默下去。

      之后的日子过得相当平淡,广姈的事被一层层剥开后我整个人也变得不太想说话,我不知道是想守住广姈心事的心情,亦或是对崔家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所致,意志上有些消沉和抑郁,却无从道起。

      直到高二上学期结束,进入了短暂的假期,毫无疑问我仍旧回到胡姥爷那儿去。

      对此崔父母没多加阻拦。

      我来到乡下的第二天绕遍了整条村子也见不到虎子,一时觉得奇怪。回到胡姥爷家,我问她:“婆婆,怎么不见虎子了?”

      胡姥爷手上的活儿顿了一顿,因垂着头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她说:“死了。”

      “什么?”

      胡姥爷又重复一遍说:“死了。”

      我大骇道:“虎子怎么会死了?”

      “淹死的。”

      对于这样一个晴天霹雳的事儿我实在有些接受不了,好端端的虎子怎就淹死?我跟他说不上熟络,但好歹也晓得他游泳顶好的,镇日拉着那头犁牛到河上放养,都不见有事儿,怎这次就出事了?

      我越想就越不安,直接跑去牛家问。

      牛老爹抽着旱烟,砸吧了一下嘴,又幽幽看了我一眼,许久才吭声:“咱虎子就死在村头那条河里头,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断气了,公安部说他身上有勒伤的痕迹,可能在放牛那会被畜生拉扯到河里去了。”

      我不由道:“虎子不是会游泳么!”

      牛老爹笑了,凉凉的笑容打在我的脸上竟有种说不出的刺骨:“会游泳就不会被淹死了?”

      我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牛老爹似乎不太愿多说这桩,满脸不耐地抖落一地烟灰,随即便回屋里头。俄而传来牛老娘的声音:“谁啊?”牛老爹说:“胡姥爷的外孙女。”牛老娘闻言冷哂道:“你倒管她叫得好听,还不是个神经病!”沉默了会,牛老娘又道:“她找你能有啥事?”牛老爹说:“虎子的事。”牛老娘恨声道:“你怎么跟她说的……我就知道,哼,要不是她咱虎子怎么会……”牛老爹叹气:“算了,跟那孩子计较做什么?”话音刚落,牛老娘就痛哭起来。

      听着屋里头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我再也听不下去落荒而逃了,直接离开村子回到城里去。

      虎子去世的事我用了将近半个假期才能平复下来,然后用剩下的假期与颐中混一起,到开学为止,心态基本调整过来了,只有一点儿小堵难以除去而已,我也没太当事儿。

      等到病发之后我才知道这身体的真实情况,已是十分严重的地步。

      当时正在上体育课,我是得了赦令只需从旁跟着即可,可就在体育老师集合准备解散的当口,我脑子一阵发懵,转而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送到校医室老校医断不出个事来,怕误诊,连忙将我送到医院去,经医生诊断,这身体得了重病,至于是什么病他们说不出个所以然,随后又送往市八院,如此辗转我便转醒了。

      这曲折过程我自是不太清楚的,都是由一路陪着我的颐中所告知。

      医生工作的医院正是市八院,当看到颐中身后的医生时我禁不住就笑了,咧开干巴巴的嘴唇笑道:“又是你啊医生,倒巧了。”

      医生没理我这调笑话,将颐中赶出病房才严肃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我收起脸上的笑容说:“还请讲。”

      医生说:“目前我们检测到你发病的原因很可能是由心疾引导的,像这种情况我们一般会建议病人先接受心理科的治疗,然后再配合内调,这样可以一定程度防止病情复发,但是你的情况又有所不同,你不但患有心疾,还患有多重精神性障碍疾病,心理与精神原本对人的身体就有很大的损害,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容客观,一旦你的精神防线崩溃,你的身体将会因承受不住而死亡。”

      我认真地听完医生这番话,脑子已思考了起来。在得知这身体的情况后,心中的惊讶并不强烈,反倒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广姈的身体本来就羸弱,加之后天的心理和精神双重病症的折磨,身体自然好不到哪里。

      此时我顶着广姈的身体,病痛不会因灵魂的转换而一并消失,理所当然的我要承受来自这身体所有的疾病,想通这一点我也不纠结,借着广姈的身体偷着活儿我算是攒到了,这里头的得失到底是比不过一个活字的。

      纵使广姈的八字注定短命易折,我也得替她活到最后,这生死命数本就是如此,况且我生前也活得够长,如今还攒了广姈的命,没什么好说的了。

      撇开这层,我反而好奇道:“医生跟我说的这话怎晓得我听不听得懂?”

      医生怔了一怔,估计料不到我会问这个,落到我脸上的眼神儿那叫一个茫然放空,虽转眼即逝,我却看得明白。看着医生下一刻就恢复正经脸儿,我突然没了趣,他亦没有说出个话来,只任由他离去。

      他走到门口,蓦地侧过脸看向我说:“有时候觉得你挺像我一个熟人的,所以不自觉把你当成了她,是我考虑不周了。”房门被他推出一道缝,又淡淡道,“你的情况我会重新跟你家属详谈的。”言罢,踱了出去。

      我张了张嘴,话到喉咙又咽回肚子里,不稍一会,颐中与崔父母从外面走了进去,瞧着这一出一进的,我顿时没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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