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祭

　　“我，我看见了鬼域的轮回池。”叶青慢慢地蹭到杨亦宁旁边，吞了口口水，“有个人……我的故人，他当时站在轮回池旁边。”

　　杨亦宁挑了挑眉。

　　轮回池此地并非在戏本子里说的那样在地狱。不仅如此，世上绝没有地狱这样的地方，如果硬要说有个相似的，大概便是鬼域——却远远没有人们想象中的地狱那样有秩序。

　　鬼域，顾名思义，万鬼聚集之地，万恶诞生之源，万魂湮灭之处。

　　生啖肉，饮红血，只要你足够有力量，在这里什么都能干。

　　女人有千年的淫妖艳鬼，美酒有上仙的瑶池玉液，权势有万千厉鬼称臣，而常人所说的轮回池，就在鬼域的正中心。

　　那里肢体沉浮，白骨森森，若细看便是血肉模糊的一大碗“肉汤”。

　　一般的人死了，魂就直接被投入轮回池，经洗练一百年可重新投胎为人，而那些怨念极重的鬼怪则免了这个流程，得以留在鬼域。

　　然后就是踩着别人血肉存活的过程，许多法力强大的厉鬼活在世上的时候尚且要吃人，死了，便更不吝于吃鬼——由此看来，能在鬼域中聚集存活的大多是丧心病狂毫无理智之人，不着调成叶青这样的实属奇观。

　　叶青不知杨亦宁惊叹，他皱起了眉头，哆哆嗦嗦，瑟瑟发抖，像只可怜的小白兔，“然后，他旁边还有另外一个我。”

　　杨亦宁一愣。

　　“对，还有一个我。”叶青扯扯嘴角，又红了眼睛，浮夸地抄起袖子抹抹眼角，“我就站在他旁边，天呀，你不要问了，那个假的我，居然把他……推下去了！我简直……”

　　“他是你很重要的人？”杨亦宁又问。

　　“嗯，特别特别重要！”叶青眨了眨眼睛，随即用力地点头，“我好喜欢他的，和他一块玩真的特别幸福……呜，不说了，再说又要哭了，怕你笑话我，呜呜呜。”

　　这也算是有点真情实感，眼泪下来的更容易了，杨亦宁的回答则是沉默了片刻，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

　　很用力的一巴掌，叶青一边泪流满面地摸着自己后脑，一边想——真是温柔的一巴掌。

　　杨亦宁的手很大，很热，很硬，但是很温柔。

　　叶青能感觉到那只大手离开的时候揉弄他头发的动作，力度几乎能称得上缱绻，他能看见杨亦宁眼中一瞬而过的同情，这让装疯卖傻的他忍不住真的酸了鼻子——当然，如果杨亦宁打完之后没有背过去擦手就更好了。

　　这里要提一下，知足和沉默绝不是叶青的风格，他不仅贪婪无比，还是个非要让全天下都知道的聒噪性格——至少现在他给自己的定位是这样。

　　“杨杨！你嫌弃我！”只见他腿一蹬，又开始号天扣地地落实自己特点，“我看见你擦手了！不活了！本来就难过！不想活了！我要去你家门口上吊！”

　　杨亦宁：“……”

　　“活不了了，活不了了！”叶青扑腾起来，“都嫌弃我丑，嫌弃我脏！故人啊，你怎么没带我一起走！我要在你家门口上吊呜呜呜！”

　　“你早就吊死了……”杨亦宁无语，“什么烂威胁，一道符下去你连我一公里之内都靠不近。”

　　“天啊！”叶青的双眉高高扬起，叹为观止道，“你……你简直是禽兽！居然要这么对我！”

　　杨亦宁也暴躁了：“……操，别他妈这么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呢！”

　　叶青又开始抹眼泪，这次是伤心欲绝的那种。

　　杨亦宁瞬间觉得自己软了，就和刚才一样。

　　他这是造的什么孽！

　　要么说是劣根性……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有怕别人哭的毛病，叶青一哭他便发软，由内而外的软，比吃药都好使，他甚至有种只要叶青还在他附近，他这辈子都硬不起来的错觉。

　　别想歪，他说的是没有力气动手，以及心软得不行这事儿。杨亦宁僵硬着又拍了几下叶青的后脑勺，并且强忍着手上黏糊糊的触感没去擦手，叶青抬眼睛觑他，而后盯着他，他本来理直气壮，被这么盯着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心里尴尬感从何而来，脸莫名地红了，红透了，红到了耳根：“看我干什么！柒子跟我说安慰人就是要摸头！”

　　摸……？

　　嗯，存疑。

　　叶青又低下头。

　　杨亦宁好不容易憋出这么句话，就得了这样的脸色，尴尬得脸上几乎要着火了。

　　这样的状况延续了很久，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杨亦宁是尴尬，叶青则埋着头，没人看得见他是什么表情。

　　只有叶青自己知道，他激动得厉害。

　　按理来说鬼早就不会脸红了，他却觉得自己的脸大概红得像个灯笼，还得是亮着的那种，恨不得亮到全天下的人都看见的那种，他怕自己一抬起头，杨亦宁就会看见他那压也压不住的傻笑。

　　所以过了好一会儿，埋着头的叶青那里才传出鼻音浓重的一句话：“光顾着闹了，刚才说到哪了？……哦，‘我’把他推下去了。你知道吗，我看见他在转生池里痛苦的沉浮，旁边的‘我’却是在笑着的。”

　　又说："那一刻，我突然有种错觉，我觉得我对于他的死亡是乐见其成的。"

　　情绪一下拉回正轨。

　　杨亦宁听了心里有点难受，顾不上尴尬，也没接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拿出一根吹了口气，烟就点上了。

　　叶青在旁边絮絮叨叨：“呜……不想说，人家说不下去了！”

　　黑色的楼道里亮着一个小小的红点，杨亦宁深深地吸了一口，让烟在肺里足足地转了一圈才吐出来。

　　杨亦宁抽烟的时候不多。他不是不爱抽，只是依稀记得自己早死的老娘因为抽烟这事儿拎着他爸耳提面命了不知几百，也就下意识地克制，只有心绪繁杂时才点上那么一根，于是每一口都要让烟在肺里极尽缠绵才吐得出口。

　　叶青哼哼唧唧了一会儿，见没人搭理他，他就在那里天花乱坠地说自己如何如何打算去救他的故人，哪怕那人只是幻影也不愿意他死去云云，结果这次演技浮夸过了头，连杨亦宁也觉得他的表现实在有尺水丈波之嫌。

　　杨亦宁心里一动。

　　他自己在幻境里看到的是他的母亲，他最重要的人，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幻景会让人看见自己最重要的人的死相，这样的疼痛大抵足以让人混乱。

　　鬼不是没有感情，恰恰相反，许多鬼的感情非常丰富，要不然何来那么多厉鬼？

　　厉鬼，那就是感情过了头。

　　感情过了头，没死，也和鬼差不多了。

　　所以在叶青这么夸诞的表达中，杨亦宁本应是略有鄙夷的，然而转念一想，结合了自己的遭遇，又脑补了叶青的遭遇之后，他很是难得地，文艺并且莫名地感受到了叶青语气中一丝浓的化不开的痛苦，这直接导致他的内心进一步软化。

　　所以说，想象力才是世界上最大的BOSS。

　　他忍不住插嘴：“他也是吊死鬼？”

　　叶青摇摇头，“不是，他是天生的鬼胎，一个怀孕的女鬼生下他来。他就是个普通的鬼，有点像人的生魂。”

　　杨亦宁“哦”了一声，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再慢慢地吐出来，“刚才在楼梯间追我们的那个女人是我妈妈。”

　　叶青点点头，“猜到了。”

　　“她对我很好，”杨亦宁说起这段有点烦躁，他在手掌心里按灭了烟，把烟头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然后把烟头往旁边一扔，“她死的时候我还很小，她还在怀孕，据说又是个男孩，不过听说她是想要个女孩的，八点档烂俗片看多了，总希望我这个哥哥能保护小妹妹……不许嘲笑她，因为我也比较想要个妹妹。”

　　叶青扭头去看他。

　　“就那种扎着两个羊角辫儿的小姑娘，”他伸手在头上比了比，“到我小腿那儿，每天缠着我抱她，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我就不想要，”叶青也顺着他说这个话题，“小孩儿事儿太多了！”

　　杨亦宁便回：“就算是事多，无论如何她总是你的亲人，她会一心一意地待你，绝对不会害你。”

　　说罢，他愣住片刻。

　　他细细地琢磨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话，有点醍醐灌顶的意思，嘴角终于有了点真正的笑意。随口一说的话竟让他自己豁然开朗，他一边笑，一边感觉到自己刚才的惊恐混乱终于彻底消散。

　　家人都是不会害自己的，他们必然希望自己幸福——这里的幻境如此一想，竟是拙劣，堪堪能让人恐惧片刻，想清楚了便没什么用了。

　　这里的怪物不是家人，怪物就是怪物，出手也不必留情。

　　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不会重来，也无法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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