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祭

　　杨亦宁后退一步，一个小姑娘映入他的眼帘，小姑娘站在门口冲他笑，“杨哥哥。”

　　他的拳头猛然握紧。

　　又是一个……因为他死的人。

　　他本该保护却没有能保护了的人。

　　“你怎么在这里呀？来我们家玩儿吗？”女孩儿却不知他那些心思，她天真地歪了歪头，“还是杨哥哥走错了？这里是701哦！”

　　701，又是701。

　　杨亦宁的眼睛一阵阵泛酸，于是使劲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什么小姑娘，什么腐尸，什么都不存在。

　　他仍然独自一人站在楼道里，只是手用力到发白。

　　杨亦宁看了看那已经被他刮出来的门牌号，701三个字红得像血，再往刚才有胶布的那块墙看去，那块胶布好好地呆在那里，招摇地随着古怪的一小阵风招摇地晃了晃。

　　杨亦宁走过去，疯了一般地开始刮那块胶布。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一点点地挂着那块墙皮。

　　——我不想去上学。

　　当这一行字露出来的时候，他的手一下就顿住了，他的肺似乎失去了呼吸能力，吸进去的气全都原封不动地呼出，杨亦宁的头嗡嗡直响，他痛苦地剧烈地喘息了起来。

　　鬼打墙……？

　　不，不是，要是鬼打墙，这块胶布不应该还贴在墙上。

　　杨亦宁强迫自己清醒，清心咒念了许久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可就在这一刹那，他听见了有人在唱歌。

　　这次，是真的在他的耳边。

　　瞬间汗毛根根直立。

　　女人的声音——或者说他熟悉得很的，他母亲的声音，就在他耳边暧昧地回响。

　　“归来……魂兮……”

　　“眼中魂……鬼门中的魂……”

　　“生门……死门……”

　　最后一句轻的像呢喃，他感觉女人的唇快要贴住他的耳廓，他感觉冷，汗却不停地往下掉。

　　女人轻声细语，用气音在杨亦宁耳边耳语：“你看，门关上了……”

　　他僵硬着，纯粹是吓懵了，此时也顾不上什么可持续作战的事儿，左手果决地按上了头上的那块符，金光霎时大亮，冲破符纸的束缚将他整个包裹了起来，连带着地上的阵法光芒大作，杨亦宁不要钱似的掏出一大把符咒手腕一扭，符咒飞起，再像有千斤重一般陡然下坠，牢牢地嵌入了地上的阵法。

　　轰鸣声顿起，周围的墙壁很快出现了大面积的裂纹，地震动起来，墙皮不断地往下掉。黑色的手套上暗纹涌动，努力收敛着外放的灵气，杨亦宁摇晃了一下，一手撑在地上，咬牙大喊：“列阵灵气听令！速速守阵！”

　　外散的光芒先是顿了顿，随即全都涌到他的身边，层层叠叠地叠加，浓郁得像液体，缓缓流动着波纹。

　　然后就听见有人惨叫一声，杨亦宁料想这终于起了作用，心下一松，再一回头——

　　“啊！！好烫好烫！！”

　　一回头便见一人躲着那些金光上蹿下跳，那人那条耷拉着的长舌头在空中划过一个又一个销魂的波浪，嘴里还不忘哀嚎：“救命！救命！！呜呜呜，我可从来没有犯过事儿啊！杀人啦！妈呀！”

　　杨亦宁被这鬼哭狼嚎（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鬼哭啊）惊得一愣，下意识一匕首就甩了出去——这一下可是用了真本事，破空的尖啸声都快刺破人的耳膜，所幸手套将他的灵气输出控制在了一个相当低的水平上，不然这一片地方都会饱受爆炸的侵扰。

　　然而即使这样，锁魂匕仍然瞬间光芒大盛，配着空中乱窜的金光，竟把叶青追得几乎无路可逃——待到叶青被金光狠狠地黏住了胳膊，杨亦宁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要收回匕首，叶青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没注意到叶青有那么一瞬间速度快得夸张，躲开了本来必会射中他的匕首——当然，没能全躲开，还是被打中了手臂——只看见叶青怪叫着上蹿下跳，一边胡乱扭动，一边嚎啕大哭，最后一把扑在杨亦宁脚下。

　　他泪眼汪汪地抱住了杨亦宁的大腿，声泪俱下地哭诉：“杨杨，我做了什么事儿你要对我这么赶尽杀绝！！啊！！放开我！烫死我了！！”

　　杨亦宁的表情还没从刚才的惊恐中解脱出来，脑袋却提前一步放松了。

　　紧张的气氛全让这个活宝给打散了……他打了个响指将那金光束缚回来，摘下额前的符纸，咬开舌尖用舌尖血重新染了它，伸手做了个收的手势，这才把金光全压回去。

　　叶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全抹了杨亦宁的裤腿上，“呜呜呜，好疼好疼，痛痛……”

　　“你刚才去哪儿了？”杨亦宁的心跳也恢复了平缓，刚才一系列吓得反常的行为像是没有出现过一样骤然消失，压在心上的重担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不得不承认，这一下子真是放松了许多。

　　他看着滋哇乱叫的叶青，无奈地揉了揉脑袋，“怎么现在才跟来？”

　　叶青泪眼汪汪地抽了抽鼻子，从地上爬了起来，答非所问道：“杨杨，好疼啊，我还以为自己烫熟了呢，你怎么这么厉害呀，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人。”

　　跟着这个活宝，真的无论何时都严肃不起来……

　　杨亦宁冷不丁想起刚才进电梯时叶青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样子，紧绷了这么久的脸上，终于耐不住有了笑意。

　　既是在笑这件事有趣，又是因为久违的轻松而无可自抑的欣喜。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大家都忌惮他武力，通常他噔噔眼，威压一下，捣乱的鬼怪便瑟瑟发抖——哪里有如此鬼怪忤逆他，把他逼到这个份上的情况。

　　说到底还是太年轻，无论如何，这样近乎于安心的感觉他还是已经许久没有过了。人是怕寂寞的，在他如此脆弱的时候，哪怕能来个半生不熟的人在这儿陪他，于他也是莫大的安慰。而且叶青在这几天都是以弱者的形象出现，即便是杨亦宁万万个不同意，他那微妙的大男子主义还是小小的爆发了——简而言之，要面子，逞强，装逼，每个男人都得有那么一点儿劣根性。

　　这么一顿自我催眠下来，更是放松，你让他如何不笑呢？

　　然而叶青闻他笑声依然是震惊的，他不敢置信地抬头，满脸控诉：“杨杨，人家刚才，刚才……差点就被你杀掉了！你还笑！”

　　杨亦宁干咳一声。

　　……虽然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抽风去打叶青，不过叶青的说法挺有道理的，无论如何，这种时候怎么能笑呢……？不人道，不鬼道，什么道都不——咱得讲道理。

　　无奈有人内心反省，死不悔改，他一边忍着笑抖着肩膀，一边走到一边把插在墙上的锁魂匕“锵”的一声抽出。

　　“你不知道，”叶青见他还要走，又是一个猛扑扑在他的脚下，拽住他的裤子一擤鼻涕，“我看到鬼域啦！我看见索命冤魂啦！差点就被带走了呜呜呜！”

　　“嗯……我记得你就是冤魂，你还怕鬼域？？”杨亦宁一把抽回自己的裤子，看了一眼，原本轻松的心情顿时就炸了，“我操！你一个鬼哪里来的鼻涕，好恶心啊！！”

　　叶青趴在地上边抹着眼泪边小媳妇儿似的看着杨亦宁。

　　杨亦宁嫌弃捏着那块布的边角，用锁魂匕小心地割了下来，随手扔在了地上，气愤道：“你他妈下次再敢这样，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鬼域！”

　　“你都不先关心我看见了什么吗！”叶青控诉，“你就知道先骂我！”

　　杨亦宁：“……”杨亦宁还想开口，叶青泼妇似的一把打断。

　　“杨亦宁，你混蛋！”他在地上边打滚边尖叫，“你对我没有以前好了！！以前我们在地下的时候你从来不凶我！！你说过永远把我当最好的朋友的！！你，你不体恤民情！你这个‘阵’做的不好！我要求撤职！撤职！”

　　杨亦宁这会儿几乎要气笑了，也忘了刚才自己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蹲下身子把那块沾满鼻涕的破布拎起来就往他脸上糊，“臭小子，我这个‘阵’做的不合格？我就该第一天就送你上西天，是不是？嗯？”那“嗯”的反问让他大概颇有小说男主的自我感觉，杨亦宁勾起一边嘴角，笑得痞气又嘲讽。

　　“我不怕！你有本事……”叶青还想装硬气，只可惜杨亦宁阴笑着把玩了一下自己手里的匕首，匕首给面子地寒光一闪，他没说完的话语调就九转十八弯了一番，恨不得学学音乐播放软件的悄然淡出，自然地出现，自然地消失，“送我……去西天……呀……”

　　叶青委屈地抓着袖子抹起了眼泪，这人怎么能这样不讲道理——可惜可惜，他的哭相是绝对不好的，不过所幸杨亦宁眼瞎，看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看着，居然又鬼使神差地生出些不忍来。

　　他心里暗骂一声“活见鬼了”，面上的表情也绷不住，叶青偷偷瞄了杨亦宁一眼，见疗效良好，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停地打嗝，大滴大滴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地上掉，“欺负人，呜呜呜，欺负人。”

　　杨亦宁：“……”我，我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吗？

　　又想：“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跟个脓包晒什么硬汉……把别人吓得眼泪汪汪，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得意的，最看不上这种人。”

　　再想：“可他明明也是个男人，凭啥让他骑在头上……他还往我裤腿上擤鼻涕！！！”

　　这样想一想二，火也下去了，同情心也没的差不多了。

　　一屁股坐在地上，杨亦宁叹了口气：“好了好了，别哭了。”

　　叶青捂着脸“唔唔唔”一顿乱哼哼，听得杨亦宁牙酸的不行，杨亦宁克制住自己翻白眼地冲动，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了想，反正自己的裤子也破了，大不了再割一块下来……干什么用？给爱哭包擦眼泪呗！他自己那袖子全是血，能擦干净了？！

　　好好一条裤子，现在一条腿盖住脚踝，另一条腿堪堪有七分，边沿还是时下流行的破烂流苏款，想不到杨亦宁这个人竟也赶上了一把时髦，可喜可贺。

　　他一把把叶青的手拽开，拿上布粗鲁地就开始拧那张脸，没好气地问：“说说，你看见啥了？”

　　下一秒，一只大手拿着张破布糊上叶青的眼，叶青几不可见地抿了抿嘴，而后嘴角翘起，头却低了下去。

　　他看起来像是渐渐地陷入了恐怖的回忆，露出的皮肤煞白煞白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

　　可怜见的，杨亦宁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他想起自己刚才差不多也是这样的状态，心又软了一分，语气也好了半分：“行了，你别怕，我在这里还能让别人欺负了你去？当我这个‘阵’白当的？”

　　对上叶青这么个“弱势群体”，他都忍不住用“欺负”这种词了——仿佛叶青是个小姑娘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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